恨,他其实早都淡忘。
或者说,早都觉得不值一提了。
因为那些苦,他自知,比不上忍辱负重的顾家小姐顾梨万分之一,更比不上。他终于风光回到上京,却得知“丽姬”暴毙、死于深宫时的千万分之一。
这些年来,他拼了命地挣这一份家业,不惜花重金与京中忠臣结交,向皇宫安插眼线,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能够让顾家仅剩的血脉留得一份体面。
可魏弃分明早在几年前便接到他的信,早知道他在宫外的种种筹谋,却从不曾给过半分回音。
直到昨日。
少年遣人送信,告知今日一见。
他欣喜若狂,彻夜未眠,如今见到故主之子,忆及往事,亦终忍不住感慨万千。许久,方才整理好情绪,通红着眼抬头。
“大公子,”顾叔低声道,“如今北境燕人虎视眈眈,大魏朝中,却始终人心不和,无人愿冒险领兵,反而一味求和。”
“今次那赵狗胆敢回京,以奴才陋见,魏天子,必然想方设法命其主帅出战,若他身死战场,倒也算死得其所,若他侥幸苟活,奴才愿以万金,重聘血衣楼杀手”
顾叔说着,眼神恨恨,做了个以手割喉的姿势
一人不行,就派十人。
十人不行就百人。
离了辽西,赵莽就如折了翼的鹰隼。
他一人再强,无辽西赵家军护佑在旁,敌得过无孔不入的刺杀么
“杀灭这恩将仇报的不义之徒,也算为小姐报了血仇。而大魏失了平西王,国运必将行衰,”顾叔说,“到那时,便是大公子你反击的机会十一年了大公子在宫中忍辱偷生,小人亦无一刻不在为您筹谋,良将,谋士,兵马,粮草,只要您一句话”
他抬起头来,眼中似燃着熊熊烈火。
那把火,从十五年前顾家满门被灭,火映半边天的那一日,烧到了今天。
曾经,他以为害死丽姬的是深宫,是美人如云、争风吃醋,最后演变成互相算计和争斗。
但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害死丽姬的,不是那些可怜的女人,而是高高在上看着一切发生、却熟视无睹的帝王,是明知丽姬受苦却避世不出的将军,是这个乱世,是他们无穷无尽的。
丽姬死了。
昔日巧笑嫣然的顾家大小姐,因满门被抄,沦落贱籍,做了春风阁的丽姬,后来,变成男人们之间争抢的玩物,最后,死在凄冷的深宫里。他坐拥金山银山,也再换不回她了。
所以,如今,他能做的,只有让她的儿子踩着自己的肩膀甚至尸体,站到河山之峰,世人之顶去。
唯有如此,她的儿子才能活。
唯有如此,顾家的一百七十口人,他们的血脉,便还在这世上延续着。
“顾叔。”
魏弃闻言,垂眸看了他许久。
那目光沉静之外,竟有几丝不易察觉连他自己也未发觉的悲悯。
末了,说出口的,却终究只有低声一问“你以为,我还有几天可活”
顾华章一怔“大公子”
“病是真的,疯也是真的,从头到尾,那都不是什么忍辱偷生的虚词,”魏弃说,“我今日来,也非是要来谈什么复仇大计赵莽此人,我虽恨他,却无意杀他。”
“大公子这又是为何”
顾叔满脸痛心“难道你忘了老奴信中所说若非他赵莽恩将仇报,二十年前,我顾家不会因包庇他而满门获罪后来小姐忍辱入宫他竟也不管不顾”
“此等无情无义不忠不贞之徒,有何颜面做他大魏人人称颂的平西王不杀他,如何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他与魏峥已然离心,此番回京,将死之期不远。”
魏弃淡淡道“你要杀他,不必血刃,何必多此一举”
“至于魏峥。”
他那位,曾高高将他捧起,又毫不留情将他们母子舍下、踩入泥里的“父亲”。
魏弃闭目,沉吟良久。
恨意,杀意。
和母亲临死前噙着泪眼的那句,“不要为我报仇”,一切的一切,最后,都轻飘地落在昨夜。
他想起自己醒来时,看见魏峥那双熬得通红的眼。
男人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阿毗,你的愿望,朕答应你。
你要出宫去、最后看一眼你母亲的故所朕也答应你。
人生在世,白驹过隙,昔日豪情满怀的青年帝王鬓边,如今已生华发。
“他不是个好丈夫,不算个好父亲,”魏弃说,“但,他的确是个好皇帝。”
“若非他励精图治十余年,上京绝无今日繁华盛景。三岁那年,我曾随他一同出巡,那时,战乱未息,百废待兴,上京子民,有瓦遮头已属不易,但今日所见,农不易亩,市不回肆,百姓安居乐业我自问,这一切,如今的我做不到。”
既做不到,像魏峥那样勤勉治国,爱民如子。
更做不到像魏峥那样,爱那冰冷的皇座远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