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刘纬比张景宗等内侍更能看人脸色行事,而是刘纬听得懂君臣之间应对,据议事成效置办茶点,甚至还会递上热毛巾请风尘仆仆的来人擦一把脸、净一净手,都以为是赵恒早有交代,骗来好几次感激涕零。
这才三四天……
但刘纬回答赵恒垂询时,总以“臣不知”为开头和结尾。
赵恒没心思考校刘纬,因为寇准正和冯拯、陈尧叟闹得不可开交。
澶州以黄河为界,置南北二城。
君臣早前已经认同王应昌銮驾暂驻南城之论,以待王超部至。
李继隆也报北城湫隘嚣尘,宜守不宜出,居止不便,请銮驾暂且驻跸南城。
寇准突然觉得士气可用,再请赵恒幸北城:“陛下不过河,则人心危惧,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四方征镇,赴援者日至,又何疑而不往?”
赵恒思来想去,还是倾向李继隆之请,因为赵光义在世时,李继隆屡屡抗旨不遵,偏偏结果证明其无误,那就是赵光义错了……
赵恒认为,李继隆也在担心王超所部会有变故。
其实,李继隆不仅担心王超所部会有变故,更担心赵恒亲临北城瞎指挥,他是屡屡抗旨不遵,可那是天高皇帝远的情况之下,近在眼前,则另当别论。
……
寇准固执已见,命就浮桥,整装待辇,并引高琼为奥援。
高琼入行宫上请:“陛下不幸北城,百姓如丧考妣。”
冯拯在旁呵之:“高指挥使欲裹挟官家至何地?”
高琼暴怒:“君以文章致位两府,今敌骑充斥,却责琼无礼,何不赋诗一首?咏退敌骑?”
陈尧叟不满殃及池鱼:“高指挥不也日日抱着那首江城子以为己任?”
高琼怒甚,一指刘纬,桀桀笑道:“君等致位两府,却不如眼前小儿,敢问与否?”
冯拯、陈尧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咸平六年往事……这小兔崽子巴不得天下大乱……
寇准遂请:“官家何不问问童子意见?”
刘纬道:“此乃军国大事,下官齿幼,不敢逾矩。”
寇准唾面自干:“捷报频传,哪还有什么军国大事?许你今日畅所欲言。”
刘纬恍若未闻,垂手不语。
高琼目眦欲裂,语带哽咽:“官家富有天下,泽被苍生,童言何足为惧?”
赵恒眼皮狂跳,心有戚戚道:“刘卿以为呢?”
刘纬侃侃而谈:“臣以为,进退皆在陛下一念之间,有万乘之危,亦有万乘之利。
汉高祖虽有白登之围,却不改威加海内、年开四百、君天下之德而安万世之功。
唐太宗虽有渭水之盟,仍具凌驾四海之气、抱震撼八荒之才,以神武略起定祸乱,以王天下威加四海。”
寇准、高琼神情肃然,似乎一脚踩空。
冯拯、陈尧叟吃过一次亏,不敢放松。
刘纬习惯以转折骑墙:“但汉高祖以和亲之策安抚蛮夷戎狄、以弱质之身肩抗一国荣辱,臣不敢苟同!
但唐太宗虽亲必诛,出尔反尔,失四海八荒共主之气度,臣不敢苟同!”
“我皇宋承于残唐,百废俱兴于瓦砾之上。
安史之乱,遗祸至今。民死亿万,国失半疆。玄宗失德,责无旁贷。
但肃宗践祚灵武,真的就是李唐中兴?
哪来的宗庙再安?哪来的二圣重欢?
君不见,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
君不见,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我皇宋君臣三代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但先有太祖、后有太宗,得位不正之阴霾……”
寇准失色:“刘纬!”
高琼失声:“哬……哬……”
赵恒半张着嘴,两唇剧抖。
冯拯、陈尧叟以下毫无庆幸之色。
张景宗以下则纷纷伏地待罪。
记注官笔下已是一片墨海,只字不见。
“……始终不见消散,时至今日仍为世人诟病,非议不断,桥段百出。
但有陛下今日一跃黄河,便可为超越汉祖唐宗的不世明君,便可为鼎革四海八荒的寰宇共主。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玄宗、肃宗何足挂齿?
何惧青史?何惧人言?
臣请陛下巡幸河北,祭河北军民两百年颠沛流离之苦,祭汉家儿女开元以来亿万万之殇。”
高琼回过神,外强中干道:“臣……请官家稍事休息,明日再议……”
“走吧。”赵恒呼出一口浊气,乘辇越过黄河,登澶州北城门楼,张黄龙旗,诸军皆呼万岁,声如风雷,奔至数十里外。
一裹着厚裘的半百妇人冷眼相看,吐出一句难分褒贬的感叹:“比你那胆小如鼠的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