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她。
果然,阿萝一抿嘴,不消他问,率先起了话头。
“子玉,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魏玘挨得更近,衔她珠似的耳垂,话语却沉而认真:“好阿萝,你直说便是。”
这般亲密自如的姿态,叫平日的阿萝受着,定会嫌他狎昵、没个正形。但眼下,另一桩事占据心头,叫她好生难受、迫切想他怀抱。
阿萝落腕,攥紧腹前的掌,像捉住底气与依靠。
她道:“子玉,我们不给清儿找典仪了,让她去弘文馆读书,好不好?”
话音刚落,魏玘的双唇顿然一停。
他位处阿萝身后,面庞不在她视野之中,令她瞧不清神色,只能觉察近凝的一息,足足在喉头默了半晌,方才滚落她颈上。
“何出此言?”他道。
阿萝沉默,并未立刻答话。
二人如此拥着,后背倚靠胸膛、手掌压住手背,暂且不论心跳,连脉搏的跃动也逃脱不掉,分明地传达给了另外一人。
魏玘发觉,阿萝的脉搏比寻常更缓——她勉力藏起的一点悲,尽在腕间显露无遗。
他心下明了七八,温声道:“去过尚宫局了?”
阿萝不语,细细地嗯了一声。
魏玘不再开口,翻腕握她,与她十指相交。
静默之间,哔剥的烛火忽而爆开。只听啪的一下,橘光陡然摇曳,仿佛惊碎了守护的交影,照出一阵轻小、歉疚的颤栗。
魏玘叹了口气。他搂紧身前人,又垂颈,将鼻尖埋入她发里。
他低声道:“不怪你。”
“自然怪的。”阿萝眸里泛泪。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小,悲恸又自责:“我错了好多、好多……”
阿萝的愧怍系因昭仁而起,却不仅仅限于昭仁一人。
今日,检阅明堂图后,她惦着典仪害病的蹊跷,便往尚宫局去,拜访染了风寒的师典仪。
师典仪卧病在床,好像当真倦得厉害。可她医术精湛,甫一与人打了照面,便觉出端倪、知晓对方并非染病。
经她许诺赦免、百般追问,师典仪终于道出原委、陈明大越女子之限。
听得实情,阿萝错愕又茫然。
——错愕,是因她自觉了解女儿,却浑然不知女儿心愿;茫然,则是因她未曾亲历女子处境,一时难以理解、匪夷所思。
她自幼避世独居,故而不通权势、不识尊卑、不解高低、不分贵贱。
蒙蚩离开前,留下了大量书籍,供她自由学习、野蛮生长。迄今为止,她经历过的、最多的限制,左不过是能去何处、不能去何处。
饶是她行动受限,也是因身负谶言,而非因女子之身。
这样的环境养出她率真、热烈的性子,也令她懵懵懂懂、对女子的困境全无概念。
听得女官介绍、道是公主与皇子教育有别时,她只当此事乃是大越惯俗。既是惯俗,便与东宫婚前的礼制一般,认真遵守即可。
她从未想过,真有千千万万名女子,空有抱负却不得实现,惊才绝艳却只作男子陪衬。
直至典仪转述昭仁话语,阿萝眼眶一热、方才如梦初醒。
——所谓先生,乃达者为先、师者之意[1]。
——典仪德高望重,精通音律与书法,为何常人只唤您师氏、不谓您先生?
听见这些话,阿萝好像头一回认识自己的女儿。那小小的、稚嫩的身躯里,竟也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不惧外界摧折,火焰熊熊不灭。
她为何没能察觉到呢?在此之前,她都做了什么?
本该是她,站在昭仁身边。更该是她,为昭仁争取、为万千女子争取。
“我是清儿的母亲,却不知她心愿、不助她志向。”
“我是大越的皇后,却懵懂无知、心思狭隘,不察女子困境。”
“我、我……”
言及此,阿萝泪珠扑簌,再也说不出话。她身子打颤,被魏玘横臂一揽、旋过半面,便如沾雨垂枝,伏往人胸膛之前。
魏玘与她依偎,聆听她呜咽,安抚似地,抚她纤薄的背脊。
他的嗓音沉而温和:“你说得不对。”
“真要怨,你也该怨我。”
阿萝啜泣着,受人搂在怀里,只觉耳侧微痒、似有长指摩挲。温柔的触感逡巡摩挲,竟如羽毛扫落,拂开她不安与惊惶。
只听魏玘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2]。”
“清儿是你我的女儿。大越的百姓更是你我的子民。”
魏玘扶住阿萝的肩,与她拉开少许距离,身躯半俯,让一双凤眸同她泪眼相齐。
“相信我。”
他话语简洁,却分外有力:“不论是清儿,还是旁人,均系我势在必行、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