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献出屋一看,果然是子稷。
子稷此时正背对着他站在井边,一个空水桶倒在他的脚边。夕阳西陲,霞光遍洒,本是平和静美的,然此时此刻,红色的霞光笼在子稷的身上,却腾升出怒与恨。
子稷的拳头紧紧地攒着,指节绷的发白。他曾做过无数次噩梦,梦的都是一样的内容。那一天,那一瞬,一遍一遍的在他脑海中重演。绝望却真实的场景日夜折磨着他、鞭促着他。在梦里,当尖锐的铁箭朝他射去时,他总是全身僵硬、似被五花大绑绑在铜柱上一般无法动弹,当泛着冷光的尖锐即将射穿他的脖颈时,那个温柔的身影就会扑到他的身前,用身体替他挡住那一箭。尖叫,哭泣,颤抖,绝望,悲伤!这血淋淋的梦啊,它是梦,也不是梦。
时空仿佛凝滞,子稷的呼吸深而急促,胸口上下起伏。三年了,已经三年了,可当时的那个场景他却一刻都不曾忘,每一个细节他都清晰的记着,并且无数遍的在脑海中出现,反反复复,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那一场刺杀不仅仅是刺杀,更是一场残酷的同族相残。
他的出身虽给了他地位上的显贵、生活上的豪奢,但同时也让他看到了最险恶的人心。
薛献站在石阶之上,小心翼翼试探般的唤了一声名字:“子稷。”
时空静默,子稷一言未发,好一会儿,他突然动了,直冲冲的就往外走。他的眼眶泛红,眼神儿藏恨,走在薛献身旁的时候,被薛献一把擒住了胳膊。
薛献紧蹙着眉,低声呵道:“你想干什么?”薛献虽以医术闻名,但却是自幼习武的,看似温雅文弱,实则手劲惊人。
子稷挣了一下,没有挣动。
“你一个人打算去干什么?”薛献单手紧紧的扣住子稷,指节隐隐发白,“你一个人又能做得了什么?你明明知道那董安于不过是他赵鞅手里的一支刺矛罢了。这里是石邑,是上地郡,不是你们邯郸城。”
子稷不语且牙关紧咬,上下齿狠狠相摩,咯噔作响。恨红了眼角与漆黑如深潭般的眸子紧勾勾的望向前方的枯树,但视线并没有落点。
薛献继续言道,声音沉沉而有力:“我知道你恨,你报仇心切,我不拦着你,但现在并不是好时机。董安于,他充其量就是甲兵持矛,随令而动。主公有忧,为主公出谋解忧那是家臣本分,谋出而后有定。董安于虽是出谋人,却非主谋人。彼方矛来,我们就让戈往。你是邯郸少君,是阵中小帅。甲兵对阵,万没有将帅亲自冒险的道理!还有,你别忘了我们此行出来的目的。”
子稷的拳头仍捏的紧紧的,良久他一拳狠狠的捶打井口边,起伏的呼吸带出团团白气,忍恨道:“我明白,我没忘。”他面对着幽深的井口,黑洞洞的深井里水影晃荡着寒光,无形中像是有一双冷手,绕着他的脖子,似乎马上要将他的魂也揪扯入那片暗黑之中,“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指节间传来钝痛,粗石垒成的井檐儿上隐隐有殷红散开。
天,又下起了清雪。雪越下越密,纷纷扬扬,漫不见天。大雪一下就是数个时辰,待雪止之时,邑中人家灯火已熄。
夜已深,一轮昏昏半月浅挂低悬,枯桠坠雪,隐隐有鸱枭幽鸣。厚厚的白雪覆满瓦顶,在寂寂夜色中,兀自拥抱着寡淡又冷情的月光。
子稷仍未睡,坐在窗根儿底下,头抵着檐儿,背靠着墙。寒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尖锐的呜鸣着。他的手里握着一管紫竹笛,珍而重之。竹性凉,在隆冬寒夜中,触感冰寒入骨,但自己握着它却觉着它是滚烫的,似血的温度。
他的母亲善乐,尤爱笛音。这管竹笛便是她亲手所制。他常常做梦梦见母亲,她总是站在廊亭水阁间,隔着竹帘端雅的坐在小案后,温温含笑的呼唤着他的名字,而然每当他想去靠近,梦境就开始崩塌。那曾经乐陶陶的时光像是一块块破碎支离的画,在他脑海中不断的浮现,以扭曲的、破裂的姿态。
外窗沿上堆了厚厚的雪,稍稍偏头,借着一缕薄薄的月光,能看见新雪的蓬松与朦胧。土榻之上,子固与子璋早已熟睡,或者是看似熟睡。
一壁之隔的邻屋里传来了压低的咳声,是勒都。勒都咳了好一会儿,声音衰败沙哑,带着嘶嘶的气音。
夜很静,所以子稷听的清楚。他突然很想去寻勒都说会儿话。
屋内子璋睡的很熟,沉沉长长的呼吸声起起伏伏。子稷轻轻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后方床榻上传来窸窣声,只听子固用极轻的气声快喊了声:“师兄。”
子稷的手正按在门上,将推不推。他微微侧头。屋内太黑,看不清楚人脸,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大概,人是撑着胳膊起来的。
子稷低声道:“放心。”回过头欲推门。
“诶-”子固轻出声再次唤住。
“放心”子稷重复道,语气沉沉。子璋翻了一个身,嘤嘤了一声,子固没有再开口,只保持着姿势看着子稷。
两个人的沉默在黑暗中交错。几个呼吸过后,子固躺了回去,翻了一个身,将背对着子稷,半蒙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