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元光三年十一月,江观潮与水泥已打了几个月的交道, 却还一筹莫展。
刘彻批给他的集成院落扩建了数倍, 前后屋不是灾后闲置就干脆被水兽吞没,片瓦无存。征夫在河道旁安营扎寨, 也不能风餐露宿席地而睡, 等雨停了便就地取材,用黏着的淤泥造了一排屋,蓬门筚户,也能住人。
他们顺手给江观潮也搭了几间,给从京城来的官老爷住。
七月被拽来充数的京官走了大半, 等河道局势稳定后,刘彻就提拔了批年轻的官员,填上本地官的缺口,张骞被留下来, 暂封河堤谒者, 调度河道事内的兵马车粮辎重。北上伐匈奴的计划搁浅,将军的裤脚管给大批居无定所的流民死死拽住。
调来的官员出自同宗,皆在考工部供职, 闻说江观潮和水泥死磕数月没拿出成果,刘彻本着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朴素观点,把能用到的人一并发配过来了, 给他当打下手的小兵。
……
十一月八日,江观潮领群人做第八十四次实验,三月中他也“脱胎换骨”, 干了、瘦了,常含笑意的明媚双眸给熬成了死鱼眼,声音耷拉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石灰石一升、粘土面一升、矿渣三升。”
刀笔吏席地而坐,面前摆案,左手捉竹简,右手持刻笔,一板一眼记下内容,末了把牌子盖在装小摊混合物的陶瓮上,还咧嘴皮子笑,露出三颗有豁口的牙。
等刀笔吏跑了,干助手活计的费烙双手抱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嗷”的扯出哭丧特有的哀鸣:“笑笑笑笑笑,笑屁啊,老子哭都哭不出来。”
话说得豪放,人却长得细巧,他站起身支撑着空档的大衣,像根迎风招展的瘦竹竿,考工部的人私下叫他肺痨,而不是第四声的费烙。
他瞧上去委实不康健。
江观潮右手并成刀在他脑袋上切了一下:“抱怨抱怨抱怨,抱怨个屁啊!人家小孩儿笑碍着你什么事了,快点,今天还要调八次配比,然后我们得去看三天前那批硬度如何。”他整个人都暴躁了。
材料学实在无聊,江观潮依稀记得他有个学材料的哥们,毕业后找他们喝酒,酒精上头后长吁短叹,在接着读博与进电池公司间游移不定。
“如果进了电池公司,未来四十年就得一直跟溶液配比打交道,日日夜夜反复实验,一种配比连试几十年。”
他那时尚且摸不透什么叫做重复劳动,等明白后却恨不得坐上时光机抽自己十个八个大耳光子,对即将患难的好友道一声珍重是要死吗?放肆嘲笑恭喜他未老先衰为锂电池卖命到死是什么毛病。
别说是三十年,为水泥卖命三个月,他就深感油灯枯竭随时都可呜呼悲哉撒手去了。
劳工处的人初来乍到时还满肚子勾心斗角的诡计,你看不顺眼我我看不顺眼你,但宫斗往往属于闲人,江观潮能感觉不到隐晦的排挤跟挤眼眶犄角旮旯里的不屑?不好意思,甭管你是才高八斗还是壮志未酬,来都来了就一起帮着做水泥试验吧?
等曹公与傅长机来说,看见的就是其乐融融与如丧考妣并存的可怖模样,和谐是真的和谐,不过每个人脑门上都给开了个孔,精气神无端地溜走了。
费烙是个活宝,又生了副狗鼻子通天耳,前院丁点大的动静就把他引来,啊呜一声就要往曹公身上扑:“师傅你终于来了!”
他是曹公的亲传弟子,手巧却资历尚浅,很难服众,在考工部人中地位微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曹公又是两袖清风哪队都不站的做派,卓尔不群地林立在党外,费烙一人在此,没有马屁精傅长机也没他的靠山师傅,遥望四下,孤立无援,江观潮看出他的尴尬,又见此人十分机敏,就把他捞在身边,抱团取暖。
曹公心系水泥,由拖油瓶领着先把凝结三日以上,一字排开的实验水泥看了遍,琉璃珠子似的眼中迸溅出慑人的光彩,哪管费烙哭得雷声大雨点小,滴水不沾唇就去找江观潮了。
傅长机双手背着,迈外向的八字步绕院一周,很为江观潮手段所折服:这人不显山不漏水的,竟然把大半考工部收拾得服服帖帖,人才啊!
……
曹公就算不管事,也是考工部的顶梁柱脊椎骨,年近六旬大半辈子烂死在皇城背后的一亩三分地中。他主要搞农具,改造耒耜先被搁置一旁,景帝年间划时代还没来及推广的大器直辕犁出自他手。此外兵甲弓、弩,机关傀儡无一不触类旁通,部内蹦跶得再厉害的匠官都对他含三分敬畏,不轻易撩虎须。
他对水泥之事很上心,见识番水泥抹土墙的效用后已畅想出它抹在石砖墙上的模样,拉着先头不曾认识的江观潮促膝长谈,把实验原理与进度问个明明白白,次日就召集考工部人劈头盖脸一顿猛骂:“狗东西,一组两人测二十组能花一天?尔等下黄河月余连个成果都不见,眼看冬日渐临征夫欲归乡……”
他不通骂人的精髓,左牵“狗东西”右擎着“猪脑子”,话如何钻进耳朵就如何原封不动撤出来,末了最后一句却扑头盖脸把面色都炸白了,只听曹公宣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