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牙酸:“江郎,他就是山野村夫,很不懂礼,陛下您乃千金之躯怎能纡尊降贵与小民计较,若让郁气冲撞龙体,便是把他大卸八块也不可弥补。”
听一嘴的马屁与与迂回的劝慰,刘彻哪里不知道张骞会错意,他想想自己怒而脱口而出的话,诱导性确实很强,但他自己知道,盛怒的假面下裹挟着张牙舞爪愤懑橘猫的灵魂。
“我没准备治他的罪。”刘彻懒得解释,“我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张骞努力把记忆中的剪影扒出来,他头次发现,有的人是不会随时间而模糊的,两载如白驹过隙,江观潮却巍峨地矗在那。
“他、他是很好的友人。”张骞组织好了开头,接下来的话却被打得七零八落语无伦次,“但他不像个人,不,不对,是他逐渐逐渐变得不像人。”
刘彻伸长了脖子。
“我跟江郎初见是在五六年前,他突兀地匈奴骑兵捉住,充作奴役,这很正常,匈奴人不允许他国人借道,只要是在河套走廊上的,无论是羌人汉人大月氏人统统被抓回去,人活成畜牲。”
他眼前浮现出一望无际的黄沙与水草丰美的乐园湿地,江观潮手持节杖驱赶四散的牛羊,他是个古怪人,不会说汉话,不会说匈奴人的话,西域诸小国的人也聊不到一块儿去。顶着头不忠不孝的短毛,却偏偏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从他身上能看出长安城十里长烟的温柔缱绻。
张骞:“江郎很快学会汉话,匈奴人与羌人的语言也略精,怪的是他不通话却断文识字,又能算帐,匈奴人日渐取信于他,还封了个粮官当。”张骞促狭地笑了一下,“然后江郎放了把烈燎十八里的大火,把左单于王庭的草原烧了大半。”
刘彻听入了迷,这样意气风发的江观潮他是不曾见到的,初见时对方就稳如泰山,又温润得像是月下的清泉,哪里有火舌舔面的张狂义气。
张骞又说,江郎明明能一个人头也不回跑出草原,却偏生要带上他与堂邑父两个大累赘,惹得他差点被匈奴人抓到不说,肩胛中还中了一支长箭,骨箭头钉得很深,挖出来时银钩似的头连缀一大块肉,洞跟堵不上似的,血淅淅沥沥流个不停,血在他嶙峋的背上缔造一条长河。
刘彻少时也听将军策马扬鞭,匈奴被逼退十几里的英雄故事,后来他发现,故事来源得向上追述到秦皇,自高祖年间后,他们对匈奴就没取得过酣畅淋漓的大胜,反像是迈小短腿地里奔走的田鸡,被驱赶得从东至西。
“他像个英雄。”刘彻说,“草有露水,便是烟熏火燎也维持不了一里。”
张骞:“他在地上洒了油。”差点把自己都烧死。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他为什么变得不像人?”火烧草原不是为了英雄气概儿女情长?汉人的铮铮傲骨与接连受奴役的仇恨让谁都想意气风发放把火,结果只有江观潮做到了。
“不,不是。”张骞摇摇头,“我后来才发现,他放火不是为了报仇雪耻,也不是为了少年意气,是为了把我和堂邑父捞出来。”他跟江观潮甚至没说两句话,对反却凭借敏锐的直觉与出色的大局观做出可能会动摇到山河社稷局势的事,或许正是加上了出行西域使者的重量,军臣单于才会大怒。
他把肺腑都吐出来,面带股无能为力的黯然:“从当时起,我与江郎也不过是索取与被索取,他像是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藏,束手无策时用铁锹垦两下,总能挖出点东西。”
刘彻不吭声了,他想:自己陡立的勃然大怒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做的事情跟张骞一样,不过藏量再丰富的金矿玉脉都有过垦的一天,更何况是血肉捏成的人?
张骞自嘲:“我以西域之行的功绩封了大夫,也不过是尸位素餐,先对马邑用兵,也没对匈奴局势说出个所以然来。”
“任何人比之江郎,都会变成蝇营狗苟中的一员,驰骋于蜗角,搏斗于蚁冢。”他叹口气感叹,“他这人,怀中揣着是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名利二字早就被超越到了脑后,所以我说他不像个人。”
刘彻闷头一声不吭,若是小心眼的皇帝听见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估计还会怪不高兴,但他毛病虽然多,不宽阔的胸怀中却也能容纳下百川万船。
他像根萝卜,腾地一声被从温润的泥土地里拔了出来,萝卜缨子垂在脑门上,东倒西歪,极富艺术性地比划出他乱成一团麻的内心。
仔细想想,他跟江观潮同起居的数十个岁月中,对方好像也从未为己身谋划什么,他的眼睛十分通透,仿佛看见了古人与来者,贯穿浩荡的时光,载满了汉国辽阔的土地。
只可惜一双眼睛过看不见自己。
一股刺骨寒凉的冷意爬上刘彻的脊柱,他好像在冰窟窿里摸瞎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冰桥就会碎尸万段成渣。
张骞说只有神佛才会心中常怀揣他人,刘彻却从另一方向偏激而又精准地进行解读。
只有没有来生的人,才会毫不在乎身后之事,江观潮怕是以颗死去的心,在趋势他做出将自己摈弃在外毫无私心的大事。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