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光并不是方征最痛苦的日子, 但却是让他思考得最多、也潜移默化影响他性格最多的。
眼盲所带来的无法把控之感, 让方征觉得自己软弱, 于是他收起一身尖刺, 试图慎重、笃实与忍耐。他的心也因此破碎却平静,他常常想如果一辈子都看不见了要怎么办。方征向来总从最坏方面去考虑,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指向于类似“被人照顾一辈子”之类的解决方案,他就一阵阵窒息。
因此,方征没有及时根据“连风”几次极小的不对劲推测出真相。
在接近青龙岭山谷的时候有一次, 队伍在歇脚, 方征耳边充斥着九黎人带着的家畜哼声(他们带了猪和鸡), 战士的小孩嬉闹声, 以及操控铜炉的老战士唾沫横飞讲故事之声, 方征倚靠在树旁养神, 小紫狪蜷缩在他的肩头毛茸茸蹭着他, 不一会儿方征感到“连风”又凑过来钻进他怀里索取温暖的拥抱。方征现在很少责备或训导他,只以沉默应对, 任他抱着自己, 只要不动手动脚就行。
子锋习惯如此亲近方征,在漫长的夜晚中这是他的欢喜与慰藉, 这段日子他绞尽脑汁思考和有比部落女人的接触问题, 低声问:“征哥哥,你有恨过什么人吗?”
“很多。”方征据实以对, 他从前是个愤青, 遭逢坎坷, 从上到下恨过也很多人,也恨一身尖刺不懂事的自己。
“那他们恨过你吗?”子锋又低声问。
“或许吧。”方征想起那些打群架后的恫吓夸张,漠然道。
“那该怎么办呢?”子锋苦恼道。
“还能怎么办,打得过就打,惹不起就躲。”方征耸肩。
子锋笑道:“为什么我觉得征哥哥好像很无所谓?”
方征平静道:“因为那些再也不是我生活的重心了。”伤害也好,仇恨也罢,都已经像退潮后的海滩,永远封存在方征无人得见的少年时光中。相比起来,失明所造成不适应感,对方征来说是一种要克服的新东西,他经历过糟糕得多的事情。
“你为什么问这些?”方征摸了摸他的头。
“好奇罢了。”子锋轻描淡写,心中若有所思,他的想法逐渐变得清晰,继续靠在方征怀里安睡。
又过了几日,眼看就要到青龙岭山谷入口,入口开始就会有人看守,子锋推测看守者很有可能是有比部落认识他的女人,于是就对方征说:“征哥哥,我去山谷边缘巡视一下,看有没有适合放哨的高地。”
“东边高地是仆牛,你要做什么?”
子锋心里咯噔一声,那他就要尽量远离东边高地,仆牛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这个山谷差点受到鸟类袭击。既然仆牛在东边守着,我就去西边看一看好了,对付鸟类可以搭建‘铃铛网’来警戒。”
方征道:“你今天就要去弄吗?这么着急?”不过方征一想,这事情也宜早不宜迟,也算是他的一块心病。连风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对于他们来说非常有利。“那你从山谷内侧上去。”
“那样没有意义。”连风道,“我要试试从外面山壁能不能翻进去。”
“也行,”方征道,“那你就给山谷周围来个‘大检查’吧。”
子锋勉强听得懂,“嗯,我晚上再回来找征哥哥。”贯彻着那句“惹不起就躲”,子锋避开了山谷入口处第一道警戒线。但这并不是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他还有其他安排。
方征带着九黎人来到山谷隐蔽的通道入口,看上去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土坡,但当九黎人走上去时,四周忽然呼啸着射过来十几条带毒箭的飞索。方征身边却一根都没有。九黎战士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飞快地用武器挥砍而去,挡开第一波偷袭,还割断了几根绳子。
方征听声音,感慨道,如果真的对阵,这些经过训练的男性战士俨然更占优势。
“收起来,”方征对周围道,“他们是朋友。”
四周草皮翻开,走出数十个持矛斧的女人,她们是以藤茅为首的“女狩”所组成的守卫队伍,负责在入口附近放哨警戒。
“你终于回来了。”她们惊喜地对方征说,这段时间她们提心吊胆,安防工作比以往更细致认真,也加紧了锻炼,如今的体能与战斗素质倒是要比方征离开时好一些。
虽然方征看不到,但能从她们的脚步声中听出来,这又增加了方征的经验:不能一味让她们依赖自己,自己偶尔离开反而更能锻炼对方的自立自强。为了不让她们失去这种紧张感,方征指了指自己眼睛道:“回来是回来了,不过别指望,我要养伤。”
藤茅她们又吓了一大跳,认真看去方征拿着黑色的剑在前方路上戳戳点点。方征居然失明了,这让她们心中沉重——她们一直觉得方征是神,忽然意识到他也是会受伤的凡胎肉.体。
平时都是子锋牵着他,现在子锋不在,方征摸索着走起路来就慢一些。但他也不让别人搀扶,靠着记忆和听力与感觉走到小土坡前,手掘出两块草皮,九黎人惊讶地发现地面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