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又是几年过去了。
这天,杜适打算去中科院专利馆,动身前,一人坐在家里桌边,看着玻璃板下小女雅芳的照片。一边看,顺手提笔在纸上写下“岁月如梭”四个字,又在心里自答,“不是么?快得很, 不知不觉,小女都四岁多了呢。”
目光一抬,落在贴在门后墙上发黄了的旧报纸上,隐隐还能辨出上面的大字标题,“一举粉碎XX帮!” 。由此,他的思想游开了去,“可不是么,这世事不也如梭么,变得真快,真出所料。”
当年他曾想过,那段狂乱的日子,终究会被扫进历史的,但没料到会那样快,而且以那样的方式发生,眼看一些升腾起来的人,倏然地没有了。想起来,他心里便满了酣畅。每当看到曾经狂放得志,后被免掉职务,在寂寞中打发日子的于岩时,便不免觉得,他像是座历史的遗迹或化石,又想,“不安生业务去趟那浊水,何苦呢!” 。不禁又联想起别的曾经“风光” 的那些头头们,竟和于岩的结局无甚差别,有的甚至沉入牢狱。杜适又想起当年他和好友单秉淮的那次私议,他自讶于这些头头们的今天,竟早在当年被自己言中。
猛一转脸,忽然见淡色窗帘处,隐隐地透进清光来,这才注意到大雪已经住了。他扶桌起立伸个懒腰,去拉开窗帘,呀!深铅色的天空亮了起来,天边好像还射下了淡淡的霞光。他低头看表,“哟!时间快到,该走了。”
他匆匆离家,赶上了开往王府井的一线地铁。
列车开过木樨地站,将到南礼士路站时,忽然,人丛中离自己不到四米的门口处,站着一位女士,那面孔似曾见过,一注意,王光美!他定神再次端详,对!就是她。他记起了当年刘少奇和她访问印尼,与苏加诺总统在一起的电视画面。眼前的她,身干直挺,皮肤白皙,不同的是比当年多了老态,但目光仍透着风韵。她的身侧,站着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身材略瘦,皮肤微黑,上身穿浅军色布衣,杜适猜测,这该是她的小儿子了。
他忽然联想起当年报纸上频现的“美国的战略特务” 这个字眼,那时他看到这里,不禁心里淡淡一笑,同时带着对弱者的同情。那是从人性里最简单的是非观,和向被残暴方倾斜的心理生出的,就像那狂暴年月的初期,他看不惯对院、所党委书记施行人身残暴,起而贴出大字报时的心情一样。
在这心情下,杜适从人丛中慢慢挪腾了过去,去到靠门的扶手处,站在她的近旁。
杜适能觉出,她的机敏果然别于常人,已经意识到自己在人丛里发现了她,并一点点地挪腾到她近旁,而且觉出,她已从余光中知道自己时而掩饰的对她的睨视,而她是故作不知自己这微小的挪腾。
这样半分钟后,杜适用了只有他俩和她身侧的浅军色布衣能听见的声音,开口了。
“你是王光美么?” 他的话的确很轻,因为理解她的回避公众注意的心理。
“是的。” 她侧过脸来给他个微笑,语气带着对生人的礼貌。
“那时候,你们受苦累了。”他斟酌出了这一句,把原想说的“害”字改成了“苦累”。他同时留意着她身侧的浅军色布衣的反应,见他没有生分地看自己,那宁静的表情里显着教养。
她一边看着他,掬给他一个微笑,点头说,“相信党。” 又再次重复了这三个字,“相信党。”
“也去市里?”他问。
“嗯,是的。”她依然微笑点头。
彼此再没有话,默然中,杜适的脑子里回忆起一幅电视画面: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她和身后的亲属立于迎风疾进的轮船的甲板上,她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霍霍飘动,她两手捧着亡夫的骨灰撒入了大海,她脸上悲戚的表情,曾怎样的让电视前的自己动容不已。
倏地,脑里又是一张电视画面:主持人正在播报“叛徒,工贼” 的行径,而且,现场坐着当年的证人。杜适很想看那证人,只惜他始终被安排背对镜头。那一刻,杜适忽又记起报上曾经一现,之后再也不见的“专案为政治服务” 的提法 ,想起这些,他又不禁心里淡然一笑。
天安门西站到了,杜适见王光美走出车厢,身后跟着那浅军色布衣,她迈着稳健的步子,夹进了出口楼梯的人流中。
看着她的背影,“相信党”这三个字又响在他的耳里,同时又记起了另一句,是她在一篇文字里,提到亡夫生前与她诀别时,给她最后留下的话,“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
杜适当年在看过这篇文字后,只觉言者在诀别前,这九个字曾隐透着他怎样的悲情和无奈。
寻思中,杜适来到了这样的思想点:倘若,倘若世事翻一个个儿,那么,另一方会不会同样说出这九个字呢?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又淡淡一笑,只觉笑里掺着涩味,掺着洞达世情的味道。
杜适在王府井站下车,去了离中科院考古研究所不远的专利资料馆,在那里查阅复印了四份美国专利。回来时,已到了下午上班时候。一进屋,桌上是潘迪留给他的字条,“饭在炉子上温着。”他匆匆用过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