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词传到研究室政委蔡天瑞耳里,自然少不了批上一通。行伍出身的少校政委,说话就少了委婉。七八十人聚集的厅室里,他左手别腰,右手一挥道,“……军人就得有军人样子,去食堂不整好队去行么?三三两两,零零星星,那像什么?我说像街上人去吃馆子!”说完两手一起插腰,口气一转,“又说什么出入证掏的太勤,口袋都掏破了。这么想这么说的人,你只想自己口袋破不破,怎么不想自己是在啥地方,这地方容得了一丝一毫的麻痹大意么。大家有谁因为掏出入证掏破口袋的么?要有给我说说,我给你发一身新军装,再掏破再发。”
下面的人都笑了,蔡政委自己也忍不住,“同志们呐,你们是从各高校人堆里挑出来的。论文化,你们没说的,可论部队组织性纪律性呢,我看得补补课的呢。搞不好,会出大事,吃大亏的呢。在这上头,大家总会明白的。”
后两句话,杜适听着像是有什么包在里面。“会明白的”,明白什么呢?“会出大事,吃大亏”,是将来会呢,还是已经出了?他心里挂着个问号。
杜适心里的问号,两天后明白了。所政委黎军在全所大会上,宣布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件,和更让人心惊的刑事判决。四个月前第一批来京的上海学生孔展元,就是杜适当初听院政治部主任匡福华说的那个“姓孔的年轻人”,在十天前出事了。
孔展元到北京不出一月就不愿在这里,要求回上海照顾从小带他到大的外婆。经过各级领导反复规劝无效,趁大家晚间在广场看电影的机会,一人离开营区,去到离商场不远的一处公厕里,贴出了一纸泄密手笔,其中写有本部的番号,所在位置,和工作性质。事后经火速追查,认定此案为孔展元所为。孔很快被捕,且本人已供认不韪。经军事法庭宣判,此案定为报复性重大泄密事件,判处孔展元有期徒刑八年。
孔展元事件,刺激了这些年轻人的心。杜适比他晚来北京两月,与他只少数几次照面,孔展元的英秀眉目,沉寂的神色,让人怎么也难把这事跟他连在一起,可事情真就是他所为。从此八年铁窗,这像锤子般捶击着杜适的心。一连多日,孔展元的淑女般的形象,想象中的他的颤巍巍的外婆,叠影搬游动在杜适心里。“他为什么这样?”杜适心里这么问自己,“若是真为了外婆要回上海,当初何以愿来北京?难道真如他所说,有个需要她照顾的外婆么?他就没有父母?”杜适得不出答案。但那颤巍巍,步履艰难的老人的幻象总在脑子里。人性里的同情心让杜适生出个希望,希望孔展元是说谎,这可以去掉自己对不存在的孤独老人的怜念。
一个周末的下午,杜适正准备参加一场篮球比赛,见助理员拿着一封信过来,“给,你的,瞧这信皮写的,幸亏没难倒邮递员。”杜适一看信皮,知道是妈妈的来信。每见信皮上扭秧歌般的字迹,他心上就起笑,心想这样的信,邮递员居然能送到。又想自己当年教妈妈认字写字的功夫终究是出了成绩。打开信瓤往下看,知道妈妈那边都好。看得出这信没让姐姐看,不少白字没改。这些白字他能猜,也忍不住扑哧出声来。从信里知道,玉英妹过几天要来西安看病。再往下看,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味道:“……保O(宝龄)来看了我2(两)次。后一次,说生吃生用(省吃省用),买了2(两)小同英羊(桶营养)品,想几(寄)给他(她)爸妈不羊不羊(补养补养),我说打开看看,人说不×(能)打,是米风(密封)的,人他爸妈还是他爸妈,我×(算)是个杀马(啥嘛)……”。
坐在桌边,杜适手拿着信纸发窘。他处在了两难,“妈妈怎么能这么想事,这样的心理是没道理的呢。”他心里这么说。正在闷坐,忽听室外楼梯上助理员喊,“王杜适!还不下楼去热身,球场边人都围上了,你可真难请。快!蔡政委让我来传令,快去快去!”杜适立即将信往抽屉里一塞锁上,蹬蹬蹬跑下了楼。
三天后,上午刚上班不一会,蔡政委,罗主任,佟组长,和另一位比佟组长年岁还大的人一起来到组里。政委说“给你们组宣布件事,佟自立同志以后不担任组长职务了。他放下组里的事,全心投入搞课题。新组长是这位,”他侧脸看看新来的人,“于岩同志,留苏回来两年了。希望大家配合好新组长,把工作搞好。下面,请罗主任具体说说业务上的安排。”
罗殿中,年近五十,留美归来知识分子。他身材枯瘦,两颊深陷,细瘦的两腿让人担心支不住上面的身躯。他往前欠欠身,“支部决定让小佟专心攻他的课题,不再分心组里的事务,既然这样,也好,小佟可以专心在自己课题上。今后你们组的工作,已经给于岩同志交代了,相信和大家一起能搞得好,我这里就不多说了。”他微笑对蔡政委轻点下头,没说什么。
“你看?”政委看看佟自立,“也说两句。”
“蔡政委和罗主任都讲了,我今后会有更多时间在自己课题上,相信和大家一起,能配合好于组长完成组里各项任务。”佟自立还是带着惯常的微笑。
政委转脸看身边的于岩,“和大家第一次见面,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