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中猛一回首,才觉又过了快一年。从“全民大炼钢铁”火热运动中过来,已经有很长日子了。杜适仍记得那火光熊熊的长夜里,自己与同学们轮流起床,去拉来烧柴,在自垒的土“炉”里炼钢的情景:衬着那夜色,站在“炼钢炉”前,兴奋地注视着欢叫的火舌,耳边响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令人热血沸腾的声音,仿佛年产一千八百万吨钢的宏愿已经触手可及,“超英赶美”的目标就在不远。让他振奋不已的,是电台播音员用他浑厚润园的嗓音播出的那诗一般美的话语,“火烤胸前暖,风吹脊背寒” 。啊!这不正是说自己的么,他仿佛觉着自己是激情在了一幅画面里。
那段火热激情的日子,偃旗息鼓隐入历史已经日子不短。今天对于杜适,才是个真正激情的日子,上午的校运动会上,他在八百米赛跑中得了第一。赛场高音喇叭里念着他的名字,看台上电机系的同学们朝他欢叫。他特别高兴的是,当他走出赛场,经过主席台时,坐在台中的彭康校长向他一个招手,他走了上去。
“祝贺你,王——”校长握住杜适的手,后面的名字叫不出来。
“王杜适”杜适及时补上。
杜适似乎能觉出他的干瘦的手上的骨节。他的黝黑的脸上依然不见笑容,眼里却溢着温和。杜适忽然记起体育教研室老师潘承斌的话,“彭校长在校务会议上讲过,他赞成像美国那样,在大学里组建高水平运动队,培养和向国家输送优秀运动员。”
“哦,下午还有项目么?”
“还有一项,一千五百米。”
“祝你出好成绩,创校新纪录。”
“我会努力争取。”
校长朝他微点下头,说声“好好准备。”便收回手去。
杜适吃完午饭回宿舍,路过报纸布告栏时,瞥见谭居正一人在玻璃橱窗前看报。他于是走了过去,见报纸上登着一篇大字标题的长文。细看,文章是在批判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他心里一惊,一口气读完全文后,对谭居正说,“去年还见《新人口论》在报上登过呢,怎么现在批上了?去年你看过没有?”
谭居正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我现在还记得《新人口论》的基本观点:提倡节制生育,反对堕胎,控制人口增长过快。”说完,他看着谭居正,等待回应。
没有回应。谭居正看看杜适,又去看那长文。他其实刚才读过,只是在重复。杜适理会得出,他的没有回应,就是他心理的回应。曾经的“运动” ,已经将他修“钝”了。
近一年来,杜适对谭居正的态度,谭居正不是没有一点知觉。虽然杜适没有公开表示对他的同情,但批谭会上的沉默,日常不刻意与谭保持距离,学业中不避人言,主动与谭一起切磋,就是一种表示。
杜适看着谭居正去了电机大楼,自己转身回到宿舍。一个多小时后,午觉醒来,听走道里人声渐多,同学们三三两两去了田径场,他自己正想着下午一千五百米决赛将碰到的对手。忽然门外传来吆喝,“杜适家里人找!”他听得真切,连忙翻身下床,两个跨步奔出房门,一到宿舍楼门口,哇!父母和哥哥正站在楼外张望。这一意外让他喜不自禁,从上小学到现在,还没有过几位亲人同时来学校看他的事,而且还赶上没课的日子。
把父母和录适引进自己宿舍,杜适高兴地搬来一张椅子。
“不坐那个。”妈妈说着去到杜适的床上坐下,父亲也同样,录适就拣把凳子坐。
“没想到你们会来。”杜适轮个看着亲人。
“你哥有事要回汉中去,顺着来西安看看,你爹也要回汉中,都说走前来看看你,就让你哥引上我们来了。”
“我姐没一起来?”
“她不成,医院班上脱不开身。”说着,妈妈用手摸了杜适的床单又摸被褥,说,“床上干干净净的还行,你从小不邋遢。”
“比起我呢?”录适嘻嘻地插问。
“还说呢,你是强不那里去。”
“至少不比兄弟差嘛,呵呵……” 录适边笑摇着上身,引得几个人都乐了。
见哥哥的样子,杜适忽然想起,小时候爹妈常笑说哥哥是个“晃腰客” ,不光说话高兴时候笑着爱晃上身,走路时候如果细看,还能看出有点左右一晃一晃的。爹妈看在眼里,就给起了这外号。
笑后录适问杜适,“怎么样,学习担子重不?能跟上么?”
“还行,好着哩。”
“杜适从小学习没让**心,操心的是他的身体,娃小时候身体就不如你,体子弱,经常害肚子疼,听他哭着说肚子疼,我就觉着心上疼,把娃抱在怀里给揉呀揉——”
不等妈妈说下去,杜适一口截住,“那都啥时候的事了,小时候那样,现在早不了。今天正好碰上,一会你们在运动场上看我。”
“刚才过来路上见田径场上挺热闹,你参加项目了?”录适问。
“对。”
“是啥项目?”
“一千五百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