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上次提到的,精灵语已经超越我们所能理解的语言范畴,它的大部分有效意涵都蕴藏在对话者的默会与共鸣里,这有赖于精灵们与生俱来的超常感官,近乎于族群本能。即便只有文字,他们也能通过发音甚至笔触,以朗读或触摸重现语境,完成指代,实现通感共情,这是只能干巴巴讲话的人类所不能想象的……”
闵迪思厅的书房里,博纳大学士一如既往,摇头晃脑,慢条斯理地讲解他的文法课。
泰尔斯端坐在书桌后,沉静地抄写着古精灵字母,以及每一个字母的五到十五种音标,姿态典雅,一丝不苟。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发生。
“所以在书面语中,精灵文往往简洁干练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古希雅精灵文的语法结构里时常简省时态甚至代词,古里恩精灵文的语序则多有无法理解的倒装——有个小笑话,一部关于三角恋的精灵文浪漫被翻译成人类通用文字,可读者们读完结局却分成了三派,吵得不可开交,因为三派人都觉得他们喜欢的那对角色最后在一起了,直到原作者忍不住跳出来说,他写的是六角恋……”
博纳学士的声音嗡嗡作响,但泰尔斯依旧神情专注。
近身随侍在门口的星湖卫队,还是(马略斯所偏好的)一名先锋官加一名护卫官的搭档配置,但却不是以往的哥洛佛与多伊尔,而是泰尔斯所不熟悉的年轻人涅希和壮汉巴斯提亚——他们都在昨夜有所表现,前者用铁拳制服了救父心切的D.D,后者则让泰尔斯领教了他腹肌的硬度。
所以,哥洛佛和多伊尔,他们也换班了。
泰尔斯默默地道。
“有鉴于此,帝国的起源、蒙昧时代的路多尔人在效仿古精灵创设字母的时候,不得不额外增添了一大堆语法标准,比如时态、语态、主谓宾语序等等,来阐明那些对古精灵而言不用费事描述就能感知到的东西,从而走上另一个极端,遂有后来繁复精细,修辞多变的古帝国文。这样,当我们在阅读乃至翻译精灵文的时候就要格外小心……”
今天没有太阳,寒风呼啸,阴冷刺骨。
闵迪思厅也显得凄清寂寥,寂静无声。
放在往年,此时的永星城已经降温入冬了,但今年的秋天似乎格外漫长,显得阴郁,沉闷,冷酷。
星湖公爵默默地移动着手腕,看着一个个字母在纸张上晕出。
一夜过后,他的背部僵硬,额头生疼,腿侧寒凉。
这一切都在提醒他,卧室的墙角并不好睡。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不同的族群何以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语言又何以塑造不同的族群——语言是工具,是结果,却也是主人,是成因,它是反客为主,在变迁中深刻影响使用者的最佳范例……”
听着博纳学士的低语,泰尔斯的目光聚焦在眼前的字母上,笔尖如机械般精巧移动,一笔一划,严谨细致。
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那些他讨厌面对的“其他”。
“……远矣。”
博纳学士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音调奇怪,忽高忽低。
少年公爵没有反应,他面无表情地换过一张纸,翻开要抄写的下一页。
下一页。
再下一页。
但博纳学士的音量却陡然提升:
“远——矣!”
泰尔斯笔尖一震,一滴墨水在纸张上晕开。
他回过神来,吃惊抬头。
“啊?对不起?”
他的眼前,好整似暇的博纳学士正拢着双手,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
博纳学士笑了笑,耐心解释道:
“刚刚是一句古希雅精灵文,如果把发音所含的信息全部注解出来,大概能翻译成——”
学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语气玩味:
“您的心并不在我这儿,不在课堂上,甚至不在你笔下的字母里,殿下。”
泰尔斯怔了一秒。
虽然很快想好了几个借口,但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真诚道歉:
“我,我很抱歉,博纳学士。”
“哦不,是我该抱歉才对,”博纳学士端起茶杯,毫无愠色:
“我的讲解,显然并未有趣到让您专心致志,忘却烦忧的地步。”
泰尔斯摇摇头:
“这并不是您的错,您是很优秀的老师,只是我……”
可是博纳打断了他:
“我听说了昨夜的事情。”
泰尔斯一顿。
“尊重与理解是好事,殿下,不忽视每一个人——即使是敌人——作为‘人’的价值和内涵,这更难能可贵。”
“是么。”王子闻言勉强笑笑,压下纷乱的心绪。
博纳学士合上自己的教材,幽幽道:
“但很多时候也别忘记:您自己也是一个人。”
听见这话,泰尔斯愣了一瞬。
德高望重的老学士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