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万红从中巴客车上下来。
她略略站了站,见车走远,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假发,穿过马路,来到对面江岸边,看着此处的江水和山峦。
她身着粉底紫碎花真丝长袖衬衣,褐色九分裤,脚穿黑色深瓦口秀气平底皮鞋。她身材纤秀且高挑,肤色白皙,肤质细腻,细看则缺少血色,瓜子脸略显消瘦,一双眼睛近似于人们常说的丹凤眼,眉毛清淡,眉角微翘,鼻梁高且直,嘴唇紧闭,脸上未施粉黛,黄褐色假发舒卷至肩下,打理齐整,光泽晶亮,也因这晶亮,少了些自然润泽。她的耳垂、颈项和手部没有任何饰物。一只褐色真皮包由双手拧着,自然下垂在身前腿脚处。
上午十时许,这时段过往的车辆不算多,来来往往的客车、货车、摩托车、自行车上的人们都或多或少会留意到这个衣着考究、静默站立的女人。她和此处的浑然天成似乎格格不入,多了些精细;又似乎融洽,同样的安静稳重,且相辅相成。人们好奇,会多看几眼。
她没有注意自己身后的车辆和行人,任由一阵阵风儿将衬衣吹拂,流动出闪烁的光斑。
她静静伫立在长江和乐湾溪的交汇处。
大江大河的干流与支流间,因交汇处的地理因素影响,比如宽窄、形状、交汇角度等,也因干流、支流水量大小等因素影响,往往会形成一片洄流区。在有些洄流区,干流和支流间会形成一道奇特的水流分界线,干流水多是浑浊,支流水较为清澈。长江和乐湾溪的交汇处,两股垂直相遇的水流遭遇后,相互冲撞,相互交融,波光粼粼一片,形成众多大小不一、或急或缓的漩涡,但两者间始终保持一道显而易见的分界线,仿若太极图般泾渭分明,顽强保持各自的立场。
过去,乐湾溪水是碧青色的,尽管不能算是清澈见底,但较之长江水仍清亮得多;随视线角度的变化,有些水面映着山青,有些水面映着天蓝。那时的长江水则是泥黄色的,在一片混浊的黏腻中,江水似乎能吞噬阳光、山青、天蓝和一切,在自己的范围内不容它们绽放自己的光彩和艳丽;乐湾溪和长江,就在交汇处形成了一片洄流区。
1981年夏季,葛洲坝坝体工程胜利完工,上游库区蓄水,水位上涨了63米。当时她本就想来这儿看看的,可到底因懒散、疲惫、以及忙不完的工作和家庭琐事所累,没有达成行程。
今天,她终于来到这儿。
那道水流分界线不见了!洄流区域已全是江水的混浊样,水的颜色也奇怪地变得更深,近似于污泥化水后的乌褐色,还向乐湾溪深处吞噬蔓延而去。
她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脑中空白了片刻之后,她四下仔细观望,开始找寻那块青石。
过去,乐湾溪左岸,就是她现在所在岸边,有块大青石,斜斜地、静静地卧在溪水一侧,没有人知道它经历过几朝几代,承载过多少次山洪的冲击和洗刷,它就那么自然、安静、始终如一地卧在那儿。整块青石呈青灰色,其上稀疏分布细小黑点,再无多余杂色,显得色彩均匀划一,经溪水冲洗,经太阳暴晒,让人觉得干净;整块青石没有裂缝,没有分层,完整地凸显在四周凌乱的岩石块和圆滑的大小山石中;整块青石有近五米宽,枯水时节有近五六米的纵深,夏季时江水和溪水上涨,青石也起码有近一米多露出水面;空气氧化后的青石,表面有细微的凹凸不平,水蚀又令青石有几处平缓圆润、大小不一的内陷处,人们走在其上绝对不会打滑;青石所卧之地,刚好避过江水和溪水交汇处的洄流区,偏向乐湾溪方向……这些优势让这块青石板自然成为摆渡船的停靠处。
此时,根据山形地貌的相对位置,她几次挪动脚步,又几次模棱两可后,才大致判断出:那块青石应该就在自己站立处下面的江水中。她凝视着脚下浑浊的江水。
当地人说,这块青石是由神龟所驮,无论长江水涨得多高,无论溪河山洪来得多猛,青石永远都不会被完全淹没。当地的老者会用他们亲历的几次水灾和山洪为证,包括1931、1932、1954年那几次的,更信誓旦旦说,还包括康熙朝那次的,在这几次特大长江洪水灾害时期,青石都被神灵护佑着,被神龟驮着,没被水流完全浸没。后来,她偶然翻阅一本地志资料时知道:康熙十九年,长江确实是发过一次特大洪水,并因此,于十数年后修建了宜昌的镇江阁,以那个年代通行的、无可奈何的迷信方式,祈求河神能镇住肆掠的江水;当时的宜昌被称为“彝陵府”。
听当地人说起这块青石的传说时,江万红只有17岁,是一名到当地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准备改天换地、朝气蓬勃的知识青年。虽然对当地的这些传说感到新奇,但她基本抱着不置可否的怀疑态度,听之任之。这是那个时代的人们常有的反对封建迷信、谨言慎行、明哲保身、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态,不存在对与错、积极与消极、正确与反动之分。但后来,她宁愿相信青石有神灵护佑是最好的,因为青石始终如一的坚守让她想到忠贞,因为青石见证过她在此度过的四年青春岁月,因为青石默默无声地承受了她那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