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论道:“正因牵扯进了新旧两党的变法之争,无论荆公派还是温公派,在对待阿云案的论罪判决上,都并非出于不偏不倚,而是维护各自一方的利益。那么,变法派是维护谁的利益?反对变法派又是维护谁的利益?”
一些学者皱起了眉,认为名可秀已经论偏了主题——新旧两党之争的利益派系,这与阿云案,或者说如今的阿湖案有关吗?
但是也没有学者去打断她的话,出于谨慎,还是要再听一听的。而且,他们也要想知道,名可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想论出什么来。
便听名可秀道:“新党变法,是因神宗时期国家财政已经窘困,希望变法以富国、强兵。且不论新法因为施行不当或脱离实际对底层百姓造成的损害,单从新法的条款内容来看,是要抑制和削减官户和上等户的利益,譬如清丈田亩,按田定税——对此损害最大的就是兼并土地多的官户和地方豪户。同时新法又适当减轻了一些底层百姓的负担,而这个减轻的负担平摊在了中上等户身上。故,旧党反对变法,因为变法‘掠民之财以富国’,损害了‘民’的利益。”
名可秀顿了一顿,问:“这个旧党维护的‘民’的利益,究竟是谁的利益呢?”
“熙宁四年,神宗询问三朝元老、枢密使文潞公(文彦博)变法之事。文潞公反对变法,道:‘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神宗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潞公答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名可秀引述了大宋国史馆修撰的《神宗实录》里面的这段对话记录。
文彦博说祖宗的法律制度,不用更改,否则会失掉人心。这个“人”并非是指普通百姓,而是士大夫阶层。神宗说,变法改革对士大夫确实有利益损失,不过对老百姓来说回报很多的。文彦博说,皇帝是靠士大夫统治天下,不是靠老百姓统治天下。
卫希颜忽然一笑,她想起了与名可秀的一段论话。
赵昚侧眉看她,以目光询问,好看的小说:。
卫希颜便用白话,语气揶揄地给皇帝诠释这段实录:“文彦博回答说,皇帝陛下你要是拿官僚地主阶层的利益来取悦普通老百姓吗?陛下你别天真了。执行政策的权力掌握在士大夫手里,他们会愿意执行损害自己利益的政策吗?陛下你这是要撬统治者上层的墙砖吗?哦,他们还掌握了笔杆子,分分钟把你写成昏君。神宗的神谥号怎么得来的?——大臣表示说,皇帝陛下,你变法是犯神经哟。”
赵昚嘴角都抽了。
暖阁里服侍的两名内侍低垂着头,使劲憋着笑,他们均想起官家在御书房说过的打趣话:国师阁下还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吗?
赵昚脸色凝重起来。
皇帝是与士大夫治天下,那千万庶民又如何?难道仁政只是为士而施吗?若只为士,必然损及庶民的利益;但为庶民利益故,占据国家上层的士大夫阶层又会不稳。应该怎样平衡呢?
赵昚用到了一个“平”字。
自从听了名可秀的王霸二道后,赵昚就喜欢用“平”这个字。
他微微倾侧了一下耳朵,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晰些。事实上,在四周都铺设了传音管的暖阁内,不需要这么做。而皇帝并没有意识到他对名可秀观点的倚重,或者说,年轻的皇帝陛下还没有意识到名可秀的观点对他已经有很大的影响。
台上台下的学者们脸色也凝肃了。
名可秀指出的,是一个士与庶的利益对立。
这是关乎到两个阶层。
名可秀发出三问:“《尚书》曰:‘民惟邦本,本固君宁。’——何为民?孔子曰:仁民。——何为民?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何为民?”
她道:“君之下,有二民:一曰士,一曰庶。士者,文明智慧精英也,无士不足以为国。庶者,水也。无水,士无以活。”
名可秀这里的“士”,是指士大夫和有品级的官员这个阶层,没有包括城市和乡村的上等户庶民——简单地讲,就是商富和地主。在这个时代,商富和地主只能算有钱人,不能算入精英阶层。
名可秀道:“若将天下的利益喻为一张饼,这张饼就是分为两大块:一块是士大夫与权贵,一块是普通百姓。士大夫与权贵占了大头,若还要占下去,挤压普通百姓的生存利益,国家就会不稳。若是做适当的忍让,普通百姓就会感到满足。
“但是,士大夫与权贵能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因为他们有能力,有知识,有眼光智慧,还有勇气等诸因素,是天下人的精英。虽然,这整个阶层中也有不少滥竽充数的无能力者,也有不少败类和小人,但总体而论,是天下的精英。他们掌握着天下最多的知识,掌握了天下最多的权力,占据了天下最多的财富,天下可以说是大部分是他们的天下。皇帝也必须依靠这个精英阶层来治理国家。
“是以,普通百姓也不能过份地,或者强行地要求精英阶层做出更多的退让。”
殿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