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四扇朱漆雕棂嵌玻璃的窗牖,将宰相公房照得敞亮,也将房内两位相公的神色表情照得个清楚。
丁起拢着眉,坐在乌木大案后,手里端着剔花紫定盏,酱紫的釉色衬出茶汤愈发浓醇,啜入口中却没品出个味道,漆黑的胡须下隐约可见嘴角下撇出两道沟纹,一副思虑的表情。
下方坐着另一位相公,阅完那份荆湖南路武安军急递的密折,表情甚是沉肃。
丁起拿着盏,慢慢道:“按荆南帅司的禀报,邵西峒誓长杨再兴劫掠草市,滥杀省民,串连武冈九十溪峒的酋长,恐有侵夺省地的叛乱之心。——叶相怎么看?”
溪峒即蛮夷聚居地,杂在重山叠岭之间。朝廷将汉民所居的内地称为“省地”,省地之民即“省民”,以和溪峒、蛮夷相别。
荆湖两路的辰、沅、靖、邵、永等州多溪峒,少则七八十峒,多则四五百峒,朝廷设羁縻州或溪峒州予以管辖,施行“以蛮制蛮”之策,封峒首为酋长,设誓长为诸酋长之首——荆南司禀报的作乱猺酋杨再兴就是邵西九十溪峒的誓长。
邵西即邵州西部,辖武冈、绥宁、新宁三县,建炎前为“武冈军”(军事州)。因这一带山林茂密,猺寨聚居,朝廷为防御夷患,便将邵州西部分出设为军事州。建炎立朝后,卫希颜兵制改革废除厢军,创建武安军这一地方武装体制,取代了原行政州的安抚司和军事州的指挥使司职能。“武冈军”的军事州番号撤销后重归邵州隶属,但原三县九十溪峒仍按故例称为武冈峒,或称邵西峒。故而,邵州有两位猺峒誓长——邵东为舒氏,邵西为杨氏,由族人世代承袭,在诸溪峒中实力最雄。
“邵西东为永州,西为靖州,南临广西路全州,这四地俱是溪峒州,各有山林江河相通,一地生乱,可窜三地,若动荡四州,便成大患,不可不防。”
叶梦得沉声说道:“相公亦知,这些溪峒蛮夷不知教化,虽向朝廷纳土内附,却叛乱反复无常,时而出山侵省地掠民财,从太平兴国到宣和年间,大小叛乱笼统不下二三十起。荆南司禀报说杨氏峒掠草市杀省民,若此报属实,则不论是掠财还是有夺土反意,朝廷都绝无姑息之理。”
“嗯。”丁起抬眼,道:“叶相赞同荆南帅司所提,出兵镇剿?”
叶梦得将手折放回案头,坐下后道:“究竟是剿是抚,还得两府诸公详议后再定。”
这话说了等同没说。
户部参政向来谨慎,不作轻易表态。
丁起拿捏着茶盏“哦”了一声不接话,似乎在等下文。
叶梦得斟酌了一下,道:“相公当知,巴、蜀、荆、楚、黔、广诸州,蛮夷交错分布,各踞山险林密,官兵出则凭恃固守山林,官兵退则复出突袭省地,朝廷兴师讨捕,虽能铲除一时,却难绝根患,因是树酋长誓长此类土官,行以‘以蛮夷制蛮夷’之策。
“然而,此等夷獠鼪鼯之性难除,或因仇隙相继不断,或为饥馑所迫,或因茶马盐司的胥吏征敛,或蛮首起了贪欲野心……啸众出山,骚扰州县不宁——观本朝故例,朝廷或安抚或镇剿,不一而论。故而,某之愚见,邵西杨氏这起乱子,宜尽速查明事因再定,以免措置不当酿成大乱。”
丁起点了点头,道:“叶相所说为审慎之言。”却不是他想听的。
宰相瞟了眼对面北窗下雕漆花腿钟座上的铜质漏壶,忖度着辰光,不再绕圈子,直接说道:“政事堂七位参政,枢使独列户部参政并阅——叶相可知其中意思?”
叶梦得捋须苦笑,心道,户部职司天下田地徭役,且茶马盐榷务也归户部节制,卫国师单挑出户部,这是暗指杨峒之乱与户部职司有牵涉。他拱手作答:“相公明察秋毫。”自然看得明白。
顿了顿,他又道:“既是‘谘报’……具体何意,想来还得相询枢使。”
“谘报”是三省(尚书中书门下)、枢密院、学士院之间的平行公文,“谘”表明商议、询问。卫希颜用了“谘报:……户参叶”,而非“呈阅:政事堂”,既表明她对此事的看法,又留下了商询余地,公函遣词用字之妙尽现此处。
丁起想了想,拿起手折拢入官袖,道:“此事不宜迟,某二人即去西府。”
虽说宰相职权在枢相之上,大可遣傔人通禀枢相往宰相公房询事,但卫希颜以国师兼枢相,丁起亲往枢相公房询事便成寻常,两府官员都不以为异。
两位相公走出尚书省,枢相傔人周啁垂手侧行在前,经过三省和枢府之间的三百步南北纵道,进入枢府大院,卫希颜却已不在公房。
何栖云禀告:“官家传召,卫相去了福宁宫,方走一刻钟。”
二位相公都一愣。
皇帝传召?
丁起便问:“国师可说了,陛下传召何事?”
何栖云回道:“卫相说,无甚大事。——还留了话,说二位相公若至,请一同入宫陛见,正好说说荆南帅司所禀之事。”
丁、叶二人几乎同时皱了下眉。
这事有着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