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天边的月还挂着几颗星,西北角的余杭门却已打开。
距城门一里外的北驿亭边停了几辆车。月影下,隐约可见人影绰绰,约摸十来人,头顶硬翅乌纱幞帽,显是官人,三人着绯服,余者皆服绿,位属中下级官员。
有官员掌着灯笼朝北张望,远处依然黑得朦胧看不清。前面一名绯服的官员头朝后似乎吩咐了句,随即人影移动,站齐两行在道上候着。
这时天光还未出,却没有丝毫的凉风爽气,依然带点闷闷的热。有官员不由低声抱怨这鬼天气,也有人交头接耳,喁语闲聊……过了一阵,远方隐隐传来马蹄声响,打破了天地的宁静。
“来了、来了!”
众官员喜形之下翘首北顾。
远方马车似乎来势颇急,蹄声急骤,转眼已近在耳前。
停在驿亭外最靠前的一辆马车的车帘子动了动。离得最近的一官员极有眼色,小跑过来打起帘子,右手灯笼照前,躬身恭敬道:“天黑,相公小心!”
“有劳!”伴着温和圆润的嗓音,一双薄底乌靴徐徐踩落,浓浓的重紫服色带出车中人的尊贵品阶,那亮炫的紫似能刺透黑夜,掌灯的吏部司主事小官禁不住微微垂眼。
“相公!”道上候立的十数官员纷纷回身揖礼。
那人微微颔首,徐步走到众官之前,紫服下的身材略显圆润福态,却无损那人端贵矜雅的气度,面上肤色极白净,在黑蒙蒙的天色里尤其显眼。
“哒哒哒!”
不过数息,蹄声更近。淡淡月影下,可辨出疾行来车的轮廓。
转眼,车将到近前,马速渐缓。驾车的马夫“吁”一声拉住缰绳,利落跳下车,回身打起帘子。
“大人,到驿亭了!”
站在众官员前列的一位绯服官员已经掌着灯笼上前,照亮车前泥地,上身微微一躬,道:“吏部文选司郎中沈乾偕吏部诸员迎候李尚书!”
从马车下来的中年男子脸庞清峻,月影□材瘦削,架在身上的灰布衫子显得有些空荡,似乎受不起风的单薄,却如绝崖峭壁、削直如锋。
众官员心头一凛,齐齐拱手揖礼,唱喏道:“吏部职属某等恭迎李尚书赴任!”
李纲抬步走近。马车距众人不远,不过二十来步,每一步却似踏在众人心上。
他步履很快,落地却很稳,每一步都沉实有力,前脚掌完全落定后脚才会抬起,似乎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再无半分的犹疑转圜。
为首的紫服官员目光微敛,隐有精芒闪过。
李伯纪,足下如风雷!
他踏前一步,微笑拱手,声音温和圆润,“闻驿传李尚书或于今日抵京,陛下不胜欣喜,特命丁起前来相迎。……夔州距京路途遥远,某等原预期尚书最快月底方至,未料伯纪兄赴任如此之快,实令人感慰!想来必是日夜兼程、未有停顿歇息。伯纪兄,辛苦!”
这位紫袍白净的高官正是执掌政事堂的尚书左仆射丁起,他先以李纲官职相称,显是代传帝旨;后以“伯纪兄”相称,则表私人问候,既显亲切,又示谦逊,极有为相者的风度。
他拱手笑语间微微打量李纲。在灯笼映照下,隐约可看出这位新任吏部尚书清瘦面庞的憔悴,显然一路上的舟车劳顿让他瘦薄的身子疲累不轻,但那双眼神依然炯亮、沉毅。看来,这位昔日的抗金名相东京遭贬谪后,志气犹存……不、或许,是更加敛沉的锐气,带着夔州峭壁大江千锤百击磨出来的坚忍。
丁起打量的同时,李纲也在忖度这位当朝宰相的为人。丁起谦而无骄、亲而不过的态度让他油生一分好感,暗中微微点头。
李纲回礼,先向天朝南一拱,“臣谢陛下!”方平手推出向宰相长身揖礼,“李纲有劳相公相迎!”
他这一礼,让站在二人后面的吏部众官都倏然松了口气。这位尚书大人毕竟是前朝名相,朝野素有威望,要是对现任相公不服,他们这些夹在前后长官的吏部官员们可就难为了……还好、还好……看来新任尚书对丁相公并无不满!
李纲扫了吏部诸人一眼,拱手道:“诸位辛苦!”
“不敢!”
众人齐回礼,见李纲面色和顺,似乎并非如传言中的峻岸难处,心头又松了口气。
因吏部侍郎暂缺,以三司郎中为首,论资历职权,又以文选司郎中沈乾为最,即上前初迎李纲的那位绯服官员,掌着灯向李纲一一介绍吏部同僚,又一番见礼。
约摸一刻后,丁起邀李纲同车而行,吏部众员分坐四辆马车,李纲原乘的驿车按例由马夫驱到驿署交差。
马车由驿亭驰向城门。
一行五辆车子均是普通无华饰,马是军队淘汰下来的广西夯马,远不如李纲所乘驿车的驿马雄健。在赵构和丁起的一力带动下,南廷从建朝开局就一扫徽宗时期的奢侈之风,由政事堂而下、京师六部诸监寺无论公务或出行皆以简为要。
李纲收回打量车厢的目光,沉峻目色里隐见颔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