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你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为相者当如是。”
她放下茶盏,“所以,贡举先不动,我们从制科开始。”
“制科?您的意思是……”
名可秀明眸闪辉:“先不触动士子的贡举利益,但改革制科,增加应试科目和取士人数,朝野纵有反响,因士子既得利益未被触动,这些反对意见便成不了气候!”
“是!”
丁起可以想见,那有杂学之称的“特科”被大张旗鼓地端上台面,将会引发的一场滔天骇浪,至少他现在就可想象龟山先生杨时白须抖动的怒愤之态。
无由地,心尖一道热烫滚过。
人生若无挑战,岂不寂寞如雪?
年轻的宰相躬身告退,微笑步出正心堂。
阁楼外,恰是红枫如火。
***
建炎元年十一月仲冬,朝廷一道制诏引发轩然大波。
南廷首期制科开创了几个前所未有。
——其一,制举科目涉及农工商矿等十五类,名目之细之多为历朝不具;其二,取消报考需官员推荐的限定,只要是在大宋朝落籍的国民,不论身份资格,只要不是在押罪犯,均可报名,包括商人、匠户;其三,制科入仕者,名载《进士录》,其待遇升迁与进士科同……
初起诏出,按制当送往门下省审核,被给事中驳回,道“不合祖制”。
丁起早料到通诏不会顺利,于是遣吏约来给事中的长官朱敦儒到都堂议事。
朱敦儒出身于洛阳朱家,因志行高洁且博学多文,虽未入仕在朝野的名望却甚高。靖康时赵桓召他入京师,欲授以国子祭酒的官职,朱敦儒却道:“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辞诏回洛阳。此事传开后,洛阳朱希真不慕仕途的高洁品性更得朝野赞誉。
名可秀曾道:“朱希真此人以清高自许,他不出仕是不屑于白时中、李邦彦同朝为官,虽说有些孤高,但声望倒可一用。”
南廷初立,赵构三次诏请朱敦儒到临安,朱敦儒均辞诏不至。其后,丁起去了封言辞恳切的长信,这位洛阳贤士被丁相公信中的一句“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之语打动,遂南下赴任。
因朱郭儒的声望,原在南北廷间观望踌躇的一些名士也先后出仕南廷,如有“湖湘儒学第一人”之称的胡安国、被称为“三范修史”的史学名家范冲、又有“黄鲁直(黄庭坚)之后,吟诗当看陈简斋”的诗歌大才子陈与义,以及儒学名家朱震、名流才子汪藻、程俱、张嵲等等……
但朱敦儒位居门下省都给事中之职,也给丁起行事带来了一些不便。
都给事中下属六部的给事中,掌持诏令的封驳之权,无论是政事堂的敕令,还是皇帝的诏书,均要经门下省审核。朱敦儒又是个只看事不看人的主,但觉有疑义,必是封驳打回。丁起为得政令通行,不知在这位认理不认人的都给事中面前费了多少口水。
这般来回,自然损了效率。宰相大人在枫阁时也不免生出几句抱怨。
他曾提议用名花流的人替下朱敦儒。同奉一个主君,自然更好说话。
名可秀却不允。
“以郑彀之才代朱希真不是不可以,但我等不是神人,为政虽是出自公心,又焉知每政出来必是良策?”
“我们需要一个反对者,这人要品行高洁、不附朋党,他的意见未必每次都正确,但这些异议可以警醒我等行事,避免发生一叶障目的错误。”
也如一道紧箍咒,让宰相不能滥行权力。
丁起在为名可秀胸襟广阔钦服的同时,也暗中生出凛然,自此再不提更换都给事中之议。
幸而朱敦儒确如名可秀所言,是个清高的君子,却也不迂腐。
他曾求学于苏学。苏学在政治上属于调和派,既直言抨击王安石新法之弊,却也肯定国家兴盛必行变革。在学术上强调务实,苏学的开创者苏东坡就是制举状元,其弟苏辙也是制举出身,并长于会计,曾亲自主持改革神宗朝的税赋会计帐目——和儒学其他学派相比,苏学更长于经济民生。
丁起知道,朱敦儒出身苏门,不会反对制举,但对其中一些条款必有疑虑。是以,被封驳后,他并不气怒。
官袍轻飘、颇有山野贤士之风的都给事中—朱敦儒迈着方步,不疾不徐走进都堂。
众属官一见,均起身见礼,心道:丁相公又约朱都事“喝茶”了!
这一道茶足足饮了两个多时辰。
直到下午申时三刻,都给事中大人方迈出内堂,依然紫袍飘飘,丁相公亲送至都堂大门。两人谈笑风生,极为热络。
众都堂官员却面无喜色,对望一眼,均暗叹摇头,心道:事未成矣。
——根据众人经验,丁相公若亲送朱都事出门,必是事不成!
果然第二日,都给事中再度被请入都堂“喝茶”。
内堂,时而传出激烈的语声……间中,似乎还有茶盏重重落桌的声音。
看来情况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