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会成了吵架会,如果不是中间有翻译的断隔,估计这吵架的声浪更高。
吵到后来,已经不是说案情本身了,而是上升到婚姻法律的合理性,立法的目的,法律的意义,根源是什么,维护的是什么?
两边的法学家吵了十天,阿吴案也一直没判断,当然不是等法学会吵出个结果,作为判案的法官,朱熹是审慎的。打从这个案子公审起,就不再是一桩普通的案子,宫里、宫外,长杭、长安,有太多的目光关注,这桩案子带给他的,是凶险,也是机遇。他对案件的判决,不仅仅是当前,也必会在以后引起无数次讨论——如果不想成为被推翻的判决,他就必须审慎再审慎。
交流会被宋周学者们关注,偏向学术性的报纸每日都在报道交流会上的阐论和争论。当然对市井百姓们来讲,法律太高深,他们听不懂,也不感兴趣,还不如听一听、说一说新闻版,至少能知道发生了哪些鲜事。直到《西湖时报》这些面向大众的报纸用全版的篇幅报道阿吴案的公审,中西学者的旁听,案件的争吵……,坊间才传闻开来,成为市井的谈资。像阿吴这种乡下女子的婚姻,竟然能引起那些大学问先生们的讨论,对小民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他们也很想知道,这些先生们究竟在吵什么。
吵什么呢?
吵人权和父权,吵家庭婚姻和宗法婚姻,吵婚姻是共同生活还是繁衍后代。
用字摊儿读报小官人解读的市井话讲,就是:“西方外国的先生说,成亲是娃两人的事,要娃同意,爹娘强迫是犯法的”;“爹娘强迫儿子娶不愿意娶的媳妇,或强迫女儿嫁给不同意嫁的人,这个亲事不作数;如果用违法的手段强迫,儿女可以告官”——听报的市民百姓都目瞪口呆,这不是翻天了么,还要不要讲孝道啊?难怪那些大先生们要跟国外的先生吵架,这必须得吵啊。
读书人的反应更大,激怒下骂“这些蛮夷不知父不知母,果然是夷狄之辈!”
交流会的儒者们不能骂人,这不是朝殿上的争吵,可以从论事到论人到论道德,在这里进行人身攻击是拉低自己修养的表现。
学者们从来不惧争吵,不论哪方的学者,他们争吵的既是学问,也是信仰。
对于这种争吵,名可秀是乐于见到的。
与那些因为观念和理论分歧而争吵得面色潮红的两方学者们相比,名可秀便如沉湖般让人看不出波澜,她一直保持倾听的神态,无论争吵得多么激烈,她都是听或记。事实上,自交流会开场以来,名可秀竟是没有说过一句话。
吵了十天,两边都有些疲了,文明背景不同,信仰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
便有泰西学者向名可秀发问了:“尊敬的冕下,不知是否有幸倾听您的见解?”
冕下是对教皇的称呼。
发问的学者是罗马教廷的枢机主教保罗·马格努斯,他是出席交流会的西方学者中身份最高的一位——伊斯兰学者且不提,在这场中西辩论中,他们坚定地反对基督教会法和拜占庭法,当然他们并不是想支持宋周学者,只因伊斯兰教法是更严格的父权制和夫权制,与华夏法有类似之处。
当马格努斯起身向名可秀的方向行礼时,会场就静了下来,通译翻译出他的这句话后,场面更静了。马格努斯的态度很谦恭,当然这是表面,隐藏在其下的是试探,试探这位“教皇”的深浅。
不止基督学者,伊斯兰学者同样想试探这位“教宗”的深浅,与基督学者相比,他们对打败穆斯林联军的宋周两国还隐约有一些敌意。
名可秀没有回避这个试探。
她说道:“人的生命,是天地赋予。”
天地是什么?
——儒家认为是天道。
——基督教认为是上帝。
——伊斯兰教认为是真主。
正因为这个“天地”在不同信仰的学者心中被赋予特定的代称,所以名可秀这句话得到了与会所有学者的认同。
这句话,似乎与学者们争吵了十天的阿吴案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这是奠基的一句话。
她说道:“我们华夏有位圣人,他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天道之下,万物都如蝼蚁,没有特别的高贵,也没有特别的卑贱。所谓高贵卑贱,是人的定义。用佛教的话讲,是众生平等;用基督教的话讲,人人都是上帝的选民,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不同的信仰,有不同的说法,但其核心都是一致的,那就是人有人格。”
什么是人格呢?
名可秀用了“人格”这个词,这个词让通译为难了,如何翻译呢?人的性格?人的命运?似乎都不贴切,应该不是枫山先生要表达的意思。
名可秀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意思是暂不翻译,两个通译都松了口气。
在座的国外学者一看名可秀的手势也都明白了,必定是出现了让通译很难意译的词,这是很正常的,毕竟各国的文化不同,有时一个简单的词语翻译很可能要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