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四十五年六月初五,天气已经热得很不寻常了。
顾蕴领着一众皇子妃并近枝宗亲的女眷跪在懋勤殿外的金砖上,饶四周都放了冰盆,还有宫女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的在为大家打着扇,依然热得满头满身的汗,心里更是没着没落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皇上从昨儿夜里便进入弥留阶段了,是以才过去的十来个时辰里,懋勤殿殿内殿外都跪满了皇子宗室亲贵并宫眷女眷们,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谁吃得消这么长时间的跪立?这会儿连殿内的男人们都堪堪快要支撑不住了,何况外面的女人们。
顾蕴自然也不例外,但身体的疲累怎么也比不上心里的窒闷和焦灼,那种知道那一刻早晚都要来,却始终都不肯来的感觉,实在糟透了。
倒不是顾蕴就盼着皇上死了,这几年皇上虽喜怒不定,尤其自去年秋冬自木兰围场打围回来,至如今这段时间内,动不动就要发好大的脾气,宇文承川作为太子更是首当其冲,不知道挨了皇上多少责骂和白眼儿。
想想也是,眼见自己一日老似一日,儿子却如日中天般,既年轻又强壮,既精明且能干,把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声望俨然比自己这个父皇还要高了,这样的儿子放到寻常人家,自是会让做父亲的骄傲与放心,指不定立时撩开手再不管事了,只管高卧着享清福也是有的。
可放到皇家,就未必了,皇上也是人,也会担心自己“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也想寿终正寝,何况宇文承川能有今日,在皇上看来,多少有几分是踩着他另外几个儿子的鲜血和尸骨成就的,那几个儿子再不好,人死如灯灭,那些不好便都变得不再重要,活着的人能记住的只有他们的好了,叫皇上怎能不疑忌防备宇文承川?
虽说到了这个地步,要换太子已是不可能了,但在一定范围内让他不好过,皇上还是做得到的。
所以这大半年以来,宇文承川的日子,平心而论过得实在不怎么痛快,事情做了人受累了,在皇上跟前儿却从来得不着一个“好”字,得亏顾蕴又为他生了个儿子,一家四口幸福和美得人人称羡,他才能把那些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不让其真正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和心情。
不过皇上待念哥儿和通哥儿,也就是顾蕴替宇文承川生的小儿子却是疼爱有加,隔三差五便要着人传了兄弟两个去懋勤殿,祖孙一起共叙天伦,且每次兄弟两个回去,随行的人都是带着大包小包皇上的赏赐,也不知皇上是不是把早年没给宇文承川的父爱,都弥补到了两个孙子身上?
顾蕴一开始还担心皇上会迁怒两个孩子,甚至……,所以前两次都是提心吊胆,后来见皇上是真疼爱两个孩子,又想着总是皇上的亲孙子,孩子更是无辜的,皇上难道真对狠心对他们动手?且如今的东宫可不是早前的东宫了,皇上便情感上控制不住自己,理智上也得考虑他真那样做了的后果会是什么……渐渐总算放下了心来。
“父皇……”
“皇上……”
突如其来的一阵哭喊声,将顾蕴的神智从烦乱的情绪中拉了回来,几乎是立时便反应过来,那一刻终究还是到了!
果然殿内很快便传出了一声含悲忍痛的高唱:“皇上驾崩了——”
殿外众人忙也应声哭了起来,顾蕴俯身于众人之首,先是重重叩下了首去,然后方哭了起来,她原以为自己得很费一番功夫,才能挤出眼泪来的,没想到眼泪却很轻易便流了出来,且仿若永不干涸的泉水般,竟是停不下来了,心里也满满都是发自内心的悲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终究已嫁进天家五年了,对皇上这个公公,岂能多少没有几分真感情?
相较于顾蕴等人的默默流泪,甚至表面哀伤,心里却带着隐隐的欢喜,旁边以陈淑妃和贤妃为首的众妃嫔,就要哭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得多了,尤其是主位以下的妃嫔们。
皇上在时,虽说并不如何宠爱她们,尤其是有了妙贵嫔后,更是连看都没再看过她们,但至少她们有体面有位份有月例,生活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反之,皇上不在后,贵嫔以上膝下有子女的妃嫔,好歹还能尊为太妃,仍住在宫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若新皇开恩,膝下有皇子的妃嫔还能出宫去随了儿子儿媳住,真正的老封君,再不受任何人的气,不知道多痛快自在。
她们这些无子无宠低位份的,娘家再没个倚仗,能落到什么下场?再好的结果,也不外乎去守陵了,再不然,就是剃了头发去皇家寺庙青灯古佛一辈子,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也就难怪众妃嫔哭得比任何时候都哀恸与绝望了。
但人死如灯灭,便所有人再哀恸,皇上也是不可能再活过来了,所以很快,云板声便叩响了,接着丧钟也敲响了,不止宫里,连整个盛京城的人都知道皇上驾崩了。
祁夫人本来正抱了才得不久的长孙臻哥儿,心不在焉在逗着的,她当然知道皇上已没多少时日了,可这种事,不到最后一刻,谁敢说出口,甚至连神色间都不能表露出丝毫来,如今听得丧钟,祁夫人不由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