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死者的亲属?”张嘉年瞅着哑姑的脸,极力压制着声音里的惊讶,他身处官场半生,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大惊小怪的案子没断过,他早就练出了一身超凡的控制自我情绪的能力,但是此刻,看到这个小女子竟然冒出的那一刻起,他那多年练就的本领竟然有点失效,他都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异样。
不会看错,就是她,刚刚为女儿看过病的那个小小女子,女神医。
纯白粗布衣衫轻轻一敛,下面的裙摆像水波一样抖了抖,她没有跪,而是轻轻下蹲,双手交叉在腰际,娉娉婷婷施一个礼,一个声音稳稳当当传到了堂上。
“小女子灵州府人氏哑姑,见过张大人。”
他就知道她不会跪,第一次见就没有跪,但是那一次她是郎中,他为了女儿的病哪有心思计较那些小细节的问题,现在呢,就不一样了,现在我是父母官,你就是个草民,你敢不跪我?
一丝不悦陡然升起在心头盘旋。
张嘉年撩起眼皮扫一下师爷。
“堂下何人,见了知州大人为何不跪?”
师爷提着嗓子喊。
这喊声真是大,在又大又阔的厅堂里回旋,吓得柳万浑身哆嗦,软软靠住了哑姑。
哑姑在他小胳膊上狠狠拧一把,悄声呵斥:“我一个小女子都不怕,你大男子怕的什么?这样的男人还指望我嫁给你把终身托付给你,由你来保护,你能保护我吗?”
柳万顿时松开了手,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不看两边站着的皂隶也不看堂上,只看脚底下,地上的青砖铺出好看的花形,柳万看着人就紧张,看着砖头心里顿时轻松,恶狠狠还嘴:“臭媳妇,谁说人家怕了?我才不怕呢!”
“小奶奶我们快跪啊——”兰草拖着一声哭腔,“这可是知州大人呢,见了不跪是有罪的。”
说着她自己已经和浅儿、长安一起跪下去,对着堂上咣咣咣就磕头。
哑姑柔缓清亮的声音越过大家,徐徐传进张嘉年耳朵,“大人,小女子刚刚死了父亲,悲伤过度,热孝在身,请大人恕小女子不能以大礼参拜大人。”
“狡辩,那是为何?”师爷抢在张嘉年前头斥责。
柳万拉一把哑姑衣角,“臭媳妇我们还是跪一跪吧,他可是知州啊,爹爹从小教导我读书人首先要懂得礼义廉耻,这礼节是第一要紧。”
哑姑回手在柳万脸蛋上抹一把,微微一笑,“孝顺孩子,你就听你爹的没错,跪吧——我爹没教过我这个,他已经死了。”
柳万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真的双膝跪地,规规矩矩磕三个头。
“那白衣女子,你为什么不跪?难道你要比别人特殊?”
师爷不依不饶,逼着问。
哑姑心里冷冷一笑。
要不是怕得罪人真想骂这师爷一声狗。
但是不能骂,忍着。
依旧含笑,身姿软软摇摆,站定了,神色怯生生的,但是声音依旧清晰,“回禀大人,小女子不跪自有不跪的道理,只是这用心可不能随便说出来,请大人谅解小女子一片良苦用心。”
不跪,还要狡辩说什么良苦用心,真是巧言令色,不可思议。
师爷诧异地瞪着这个小女子,开始正式打量她。
师爷阅人无数,什么人没见过呢,这样的小女子作为案件的苦主,哪个不是一上堂就双膝跪地咚咚磕头,双腿颤抖全身萎缩,一副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要么就知道哭天抹泪絮絮叨叨诉说自己的冤屈,当然也有不怕死的刁民泼妇,拍着屁股大腿大哭大叫疯疯癫癫,却哪里可曾见过这样的女子,不胆怯,不刁钻,不失态,不疯傻,始终保持着一种亭亭玉立的姿态,却就那么倔强地地站着,始终不跪。
这就有点奇怪了。
要知道跪拜官老爷是多少平头百姓最渴望的事情呢,大家平时要见一面官老爷还苦于没有机会呢。
她倒是奇怪,坚持不跪。
难道真是脑子有问题?
可是你看看那外表,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神色清丽,哪里有半点疯傻的意思?
“哦,本官倒是想听听姑娘的良苦用心。”张嘉年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从小被一高僧判定为不祥之身,曾日*日跪拜自己的祖父,以此尽孝,可是祖父很快就得病死去;祖父死了小女子就跪拜父亲,可是大人你已经知道了,小女子的父亲不也已经遭了横祸吗,小女子此来就是为了给父亲收尸。小女子不祥,被小女子跪拜过的那些长辈都会很快一一死去。所以,小女子听闻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就已经发了毒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跪拜任何一个人,不是小女子不想跪不愿跪,实在是不敢跪,不能跪,因为……”
“因为你跪谁就等于是在诅咒谁死?”
师爷嘴快,反问。
问完了,他忽然想到什么,顿时冒了一头汗,赶紧擦汗。
“那那那……”师爷望着张嘉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是,“是下官失察,下官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