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贵吃过午饭,并没有打长牌和下象棋,和七弟闲聊了一会儿县里的事,带着最近几天的《人民日报》和地区日报便回了家。杨四嫂和其他姊嫂们一起在大嫂家聊着家常。
杨老四给小猪喂了食,从一个上了锁的黒木箱子里面拿出一张尘封多年的信,上一次读到这些熟悉的字迹还是六年前了:
泽贵吾弟,展信好。一别已是六个春秋,得知你返家后参加集体生产时落下残疾终身,我倍感痛切,几次起身准备来看望,奈何我亦恶疾难愈,久病在床。不知为何,你我善良之人为何这般多舛。在你调至杨家湾后,艳红尽到了一个做妻子和做母亲的所有责任,不但生下了知青与他的孩子,我唤之富顺;之后还与我育有一子,唤之富家;艳红操持家务,毫无逾矩之事,待我长子如己出;只可惜诞下小子之后也被阎罗王唤了去,弥留之际期望我能将孩子抚至成人。我沉闷成疾,看病的先生说恐是不治之症。我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怕是苦了三个孩子,长子倒也懂事,只是时局混乱,恐怕年少气盛,连累了两个兄弟。因我执意娶了艳红,丢了饭碗,近些年都是做些木匠手艺维持生计,家无产业。我知你膝下无继,欲将富顺过继于你,我与艳红别无他求,只愿孩子平安终身即可。我知你也穷困潦倒,学了些手艺扶持家用,若实在难以为继,设法找到富顺生父。此子甚是聪慧,稍加调教可成大器,若寻亲无果,吾弟也还中意,可纳为门婿。同门国荣兄手书,祝一切安好。葵丑年十月。
泽贵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艳红已经去了四年,刘大哥也已经走了两年了。心中百般滋味的杨泽贵打燃打火机,把这些书信焚了个精光。曾经最要好的两个同学已经离世多年了,那一年,他连两个人的喜酒都没有喝上一杯就被调回了杨家湾,命运捉弄,这条断腿让他走到石桥都吃力,那绵延的山路竟然让他们一隔就是一辈子。他看着蓝色的火苗,长叹了一声,老刘哥,艳红呀,这个秘密让我们永远地藏起来吧,我可能辜负了你们,孩子一天学都没有上。不过现在世道好了,土地都分给我们自己了,孩子们勤劳的双手一定会创造出更好的未来。我让两个孩子来你们坟前烧一把纸,愿你们在天安宁吧!
富顺渐渐地苏醒了过来,躺在三叔家的床上,听见三娘在说:“大过年的跑到别人家来哭还昏死过去,真不吉利!”淑芬端着一碗红糖水,看着这个可怜的哥哥,他真想丢下碗去和那个“恶毒”的三娘吵一架。不过他看到醒过来的富顺:“富顺哥,你醒了,快再喝点糖水!”三叔也进了里屋,扶起富顺,告诉他别着急,来了就多住几天。富顺一刻也不想住,他一口气喝了半碗水。
“三叔,我可以回去在看看我们老房子吗?”富顺挣扎着坐了起来,吃力地把露着大脚趾头的脚往打满补丁的半胶鞋里面塞。淑芬搭了一把手,“富顺哥,你先睡一下嘛!”
“富顺,你歇下再说,我们一下都要过去的,你国宏叔叔也要来。”三叔讲的是这回刘国宇该把欠孩子的欠还清了。
富顺靸着鞋就往外走,根本就没顾上搭理淑芬和三叔的话。他并没有叫一声在教训着堂弟的三娘,跨过门槛往他曾经的家走去,此时天色已经朦胧了。那个叫刘国宇的坐在阶檐抽旱烟,在云雾缭绕中悠然自得,看到孩子过来,起身叫到:“富顺呀,这孩子,下午晃一眼就不见了,来了哪门不进屋坐哈呢?”
富顺并没有理会这个叔叔辈的年轻人,木讷地站在堂屋的门槛前,“天地君亲师”的神龛上供奉的还是刘家的先祖,只不过亡灵没有至亲的名字——那早已换成了别家的供奉了!那年挂着父亲母亲遗像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老头的相片取代。“嗯,那个……”富顺根本没有记住这个叔叔辈的陌生人的名字,“我想进去看看。”
“进来嘛,进来坐。”刘国宇早已起身进到堂屋里,他打量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子,大过年的,可别在我家屋里晕过去了呢!
富顺并没有坐,他走过这个熟悉的地方的每一个角落:堂屋的那个苕窖,他记事的时候就在那里,自留地里的红苕收回来就储藏在窖里,妈妈不让他去窖口,总说那里面有一头大野狼;里屋的床铺已经被换成了新的,不过那个放床的位置他怎么会忘记,可怜的爸爸妈妈就是在那个地方离开了他们远去;他和哥哥弟弟的卧室还是那个模样,他抚摸着父亲给他们制作的木床上的雕花,他和哥哥,到了冬天相拥入睡;厨房的土灶还是那个样子,刘国宇的女人在灶边忙活着晚饭,他们的孩子像自己当年那样在灶的另一边架柴烧火,富顺回忆着,家里的老母鸡还在灶前的柴火堆里生过鸡蛋呢……从厨房的侧门出来,那口大石水缸里还有半缸水,那该是哥哥当年挑进去的吧!
他抬头望了望远方,夜色越来越深了,刘国宇已经点亮了煤油灯,招呼富顺进去吃饭,其实更重要的是要招待村组的组长刘国宏,这个给大哥最高荣誉的“生产队长”是富强卖掉老房子的公证人。三叔和大伯也来到了院子里这个“新邻居”家里陪酒。富顺和淑芬拘谨地坐在次席,丰盛的晚餐并没有太多的吸引力——尽管两个孩子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