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清醒过来。你慢慢认出了汪指导。
他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他紧紧地攥着你的手。他那么用力地攥着你的手,以致于他整条胳膊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他哽咽着问道:“告诉我,要做点什么,才能帮到你。”
他说:“我该怎样做,才能帮上忙。”
你看着汪指导。你嘴唇动了一下,没有成功。然后,你又试了一次。
你声音很低微地说:“忍耐。”
你说:“忍耐就好。”
(二)
我坐在你的对面。我眼睛红红的。
隔着朦胧的泪水,我看着吊瓶里的透明的液体顺着塑料管道一点点滴落,进入你的血液里。
你说:“心心。”
我抽泣了一下。
你对护士说:“可以让我和学生单独谈一会儿吗?”
护士看了看连接在你身上的仪器,又看了看体温表,说:“时间不要太长啊,你们自己掌握,你要多休息。”
你说:“谢谢。”
我们看着护士离开房间。
你对我说:“心心,你也知道,到了这个阶段,疼痛,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应该接受这个状况。不接受,就是一定要违抗自然规律。那是徒劳的自苦。是没可能成功的。”
眼泪滚落了下来。我点头。看到你被疼痛折磨的样子,我心如刀绞,被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念头所充满。
我满怀绝望地说:“可是,为什么又会这样?这样的情况和上次几乎是一样的。它是上一次的重复吗?以前的那一切,难道,全部都要重演一次吗?”
你说:“恐怕是的。一切都会再发生。而且,不止一次。”
我带着哭声说:“那要重复多少次?!“
你说:”我以前在战场上杀了多少人,就要重复多少次,如果不是更多次。我夺取的,最后,都要一一偿还。“
我全身血液冰冷,毛发竖立。我摇头绝望道:”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这不公平!”
你说:“这就是公平。心心。那些命债,是我一条一条欠下的,当然也要一条一条地来偿还。我施加给他们的痛苦,都要一一回收,自己再来承受。就像我们朝墙壁踢出一脚,我们施加给墙壁的那个力量,还会折返回来,重新作用于我们的脚。我们会因为攻击了墙,而感觉到脚痛。”
你说:“这痛苦不是任何止痛药所能解决的。因为它是我施加出去的,它必须回到我的身上,让我全盘承受,自食其果。”
我说:“可是,那场战争不是你发起的,你也无意加剧它的痛苦,你只是想要结束它,只是想要结束所有人的痛苦。你本来可以躲在清川坐视不管这一切兵荒马乱的!”
你说:“但是,我以前也对你说过,罪恶就是罪恶。把生命随意拿走,是所有罪恶中最深重的罪恶。没有哪个生命愿意丧失生命,拿走他们的生命,对他们是最残忍的恶行。”
你说:“经过那一生的征战,到最后,我才真正深刻地明白,靠杀、靠征战,不能使江山真正一统,也创造不了长远的和平。靠杀一统的江山,终将分裂;靠杀得来的和平,终将归于战争。平天下的平,并非是平定的平,并非是扫平的平,而是平等的平,是和平的平,是心平气和的平。”
你说:“正所谓:劫由业成,业由心生。欲回劫运,须正人心。世风未转,劫运难回。苦因不拔,苦果难出。这一生,我不会再投入战争,我愿从事人心教化的工作。”
我流泪说:“可是,可是,以前,因你死了那么多的人!”
你说:“不管多少,我都无法欠债不还。”
我哽噎道:“每欠一条,都要还上一条吗?”
你点头。你说:“只可能更多,不会更少吧。”
我绝望道:“我以前不知道规则是这样的!你以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对吧?”
你说:“是的。我以前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说:“然而,你还是决定要那样去做?”
你说:“是的。我还是决定了,要那样去做。”
我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傻呢?!为什么要这样引火烧身?他们杀人是因为他们不明后果,是因为愚昧无知,而你,你明知是这样恐怖的火坑,为什么还要往里面跳呢?!战争并不是你挑起的,那根本不是你的错!不应该由你,来为人们的错误付出代价!”
你说:“但是,若我有能力结束它,而爱惜一己之身,什么都不去做,任由更多的人犯下更多的罪恶,任由他们在蒙昧未知可怕后果的情况下,去担负漫长的偿还,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你说:“若战争再持续,还有更多的人会被卷入,会被迫杀人,会欠下命债,要在将来付出痛苦的代价。若我阻止了他们,中止了战争,他们就不会欠命债了。只有我自己,会由此欠下无数的命债,我,可以自己慢慢地来还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