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我已经86岁了。长长的白发变得越来越稀疏单薄,满嘴的牙齿,也都差不多掉光了。
有关我一生的故事,虽然很漫长,但是,也已经全部讲完了。
我一生中最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我感觉到轻松,也感觉到疲惫。
越来越明显地,我感觉到头脑的昏沉和四肢的乏力。我想要长时间的睡觉。我希望一直在床上安静地躺着,不要起来,不要见人,不要说话,就连呼吸,也变成了身体的负担。有时候,我会不认得身边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深入骨髓的疲倦感,很大程度是隔着时间的障碍和你恋爱所造成的。
这种奇怪的恋爱,滋味实在是非常复杂。
你因为死亡停在年轻的终点上,而我却不断前进,先是靠近你,然后超过你,并且日渐远离。
如今,我的年龄都可以做你的祖母了吧。
事情会发展到这样,是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每一思及,我心里的有些什么东西,就会被深深地触动一下,然后引起一阵撕裂的疼痛。
那以后,我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生活了将近70年。每一天,我都曾想起你。
你说得对。记忆是不可靠的。
你的面容也终于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如同你曾经痛苦于终于忘记了母亲的面容,我也终于逐渐遗失了你的面容。
在这漫长的60多年里,世界在我眼里死水一潭,了无新意,而已经停滞的你,却****常新,不断变幻。
每天每天,我都看见一个不同的你。用不同的神色,从不同的光线里,向我露出不同的微笑。
有我25岁零3个月时候所理解的你,有46岁9个月时所理解的你,还有70岁1个月时所理解的你。有多少天,就有多少个你。有多少种心境,就有多少个你。久而久之,我所怀念的已经远远不再是一个单数的你,而是变成了一大群的你。
各种各样的你彼此重叠交错,在如此诡异的镜宫当中,我越来越无力辨识,究竟何者才是真正有过的你。
我竭尽全力想要记住你。但无情岁月却用这样的游戏,让我从指缝之间,无可奈何地流失掉你。
到了年过80岁的时候,与其说,我是每一天都记得你,不如说,我是每一天都记得要想你,要让你在我的记忆里,和我共同活着。我坚持不懈地一直做着这件事情,不让你消失在记忆的黑洞里。
这件事情就是那一生里,我心里一件神圣的秘密。
我不想让你孤独。
虽然事实上,我无从解除你生前和最后的孤独。
一辈子,我就是这样,在时光流逝当中,做着这样徒劳无益的抵抗和挣扎。
(二)
那个洁白如雪的瓷罐,在上阳宫我的卧室里放了很多年。
我每天忍耐着高龄带来的疲惫和厌倦,持之以恒地做着这件事情。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一天,里面的石头已经装到了瓷罐的边缘上。整个瓷罐已经满满当当的了。
这天晚上,我用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双手捧着一堆的白色石头,颤颤巍巍地走到瓷罐旁边,把那堆石头洒在瓷罐当中时,它们从满溢的瓷罐的边缘纷纷滑落了下来。
它们七零八落地掉落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我老眼昏花地看着很多白色的影子在地面上跳荡滚动,我已经没有能力弯下腰,去逐一拾取它们了。
我知道,我这一生,应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做圆满了。我的最后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我任由那些白色的石头掉落在卧室的地面上,没有叫内侍进来收拾好。
我步履蹒跚地穿过了那些石头,从上面擦踏过去,爬上了自己的床。
我平静地在床上躺了下来,把头放在玉枕上,拉上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那一天晚上,我没有在睡前回顾一天当中做了多少好事,我也没有想你。那是我一生当中,自从和你相遇以来,第一次入睡前没有想你。因为,我知道,我就要去见你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前往新的世界,去见你了。
我们马上就要重逢和团聚。
自从我们在金风寨分别之后,自从在宝镜湖边诀别之后,我已经等了这么长、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我做到了你期望的一切,我给了这个国家优秀的世子,我守护了你身后的太平,我活到了子孙绕膝、寿比南山,我送走了我们那个时代的一切故旧,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到了世界的繁荣与太平,百姓的安居乐业,各族的睦邻友好,东西方的往来学习。我用了40多年的时间,去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律,去观察到它的真相,然后用了20多年的时间,每天尽量努力地照顾、帮助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生命。我没有一天背叛过你的爱情,没有一天背叛过对刘申的忠贞,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责任。
我尽到了全部身心的努力,去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