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根据我的回忆,那口水井重修时保留了当年的外观,只是重修了坍塌腐朽中的木制井栏和遮盖井口的风雨亭,在井后立了一块石碑,讲述曾饮此井水的僧人的故事,也讲述了你曾在此喝过水的故事。
我走到石碑前,伸手抚摸着刻在上面的你的名字。
你的一生,我那么深爱的你的音容笑貌,就这样变成了石碑上冰凉的史事。
这就是一对恩爱情侣生离死别之后,那个未亡人,所需要独自承担的,无法分担的,无法言说的,无法抵挡的,撕心裂肺的,深入每一个细胞的,悲痛。
百年孤独,区区一百年的孤独,它算得了什么?!
那是无量无边的孤独,深邃无底,广大无边的孤独!
在一个一切都会随时坍塌毁坏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找得到稳固的幸福?你不可能找到稳固的幸福。因为,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有过一瞬间、一刹那、一秒钟的稳固。
最爱我们的男人,最强健、最勇敢、最专注、最深情的男人,也不可能带给我们稳固的幸福。
正如最青春、最美丽、最忠贞、最温柔的我,也不可能带给他,这样的幸福。
(二)
但是,稳固的幸福,它仍然是存在的。
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巨大金色佛像,仰望着佛像那宁静的微笑,我就知道,永不动摇的稳固幸福,它一定是存在的。这位伟大的圣者,他就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一个人,若没有真正找到那永不动摇的稳固幸福,他决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情。他的心决不可能这样祥和与平静。
那一天,站在巨大的佛像下,我意识到,所有的佛像都是这样独自顶天立地的。并不需要一个爱侣,比肩牵手地站在旁边。所以,那个稳固的幸福,它必定也不是在男女的恩爱结合当中找到的。它将会是在离于男女情感痴缠的情况下找到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这样独自顶天立地,无须靠在别人的肩膀上和依偎在别人的怀抱中。
就像我。我一直是认为离开了你,生命就从此毁灭了的。但,不知不觉间,我也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了许多年了。我就这样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送走了许多爱我,和不爱我的人。
我们,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强大很多。
所有的这些故事,还有这篇游记,我都已经说出来得太晚太晚了。可是,除非你的心,已经强大到能够抵御这种种深不见底的、**蚀骨的伤痛,你是无法开始的。你是没有力量去开始的。更没有力量,结束。
爱情只是无尽的痛苦。如果里面有过点滴的快乐的话,那快乐,也是被痛苦浸透的。这是我自己亲证的。
没有任何人能让我相信这一点。
直到我自己,用血泪,亲证。
(三)
孩子们,在这个世界上,我,陈琴儿,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因为,我太老了。
因为记得之前的事情,我变得非常古老而沧桑。
我认得你们的童稚和年轻。但,你们,虽然每天都络绎不绝地前来上林宫探望我,侍奉我,耐心地听我无休无止地唠叨陈年旧事,但是,我一点也不糊涂,我心里非常清楚,你们早就已经不认得我是谁了。
一生当中,我最怕的就是故地重游,但又忍不住想要故地重游。我怕的是物是人非,昨日不再,但却也只有在这些你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我才能再次地向自己证明:那一切,它们是存在过的。你,是存在过的。
这样的证明,能支撑我,去面对之后的漫长岁月。
这是幸福吗?还是痛苦?我知道,有人会羡慕这样深厚而长久的爱情。但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
在重建阿弥陀寺的大殿外,多了一尊新的塑像。那便是圆寂殉教的慧远和尚的雕像。
那次,我独自和那尊雕像待了很久。
我跪在雕像前,凝视着他平静的面容,嘴角微微的笑意。我向他拜伏下去。
我在心中向他倾诉和祈祷:“仁慈的圣者啊,如果史书上的记载是真的,您曾经真的能在生死状态中自由自主地来去,那您就必定是破解了生死秘密的人。”
“您一定知道人断气之后所经历的一切,您一定知道那个死后的世界,您也一定知道生死之间的那扇门在哪里,知道怎样穿越他。”
我在心里对着塑像如是祈祷:“虽然在世人的眼里,我是这个国家最尊贵、最成功、最值得羡慕的女人,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愿求的。我唯一渴望的,就是拥有您这样的了解。”
我在心里说:“我愿意付出所拥有的一切,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但求终能如您一样地拥有那样的了知和那样的能力。这样,我就能知道他断气的过程中,断气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我就能知道他在临水昏迷呓语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我就能进入到那个状态中,那个时空,就能知道怎样帮到他。”
我在心里说:“如果我能帮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