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望刘申归来,正在昭阳宫里感慨万千,听闻内侍来报,马上又动身上辇前往刘申的寝宫。
刚刚踏入寝宫的大门,就听到前方吵嚷的声音,再走近时,就见皇四子和内侍们纠缠在一起,他死死抱住殿前的红色柱子不肯放手,内侍们围绕着他劝说的劝说,拉扯的拉扯,正一片纷乱,内侍总管满脸焦虑地不断看向寝宫入口的方向。
“皇后驾到——”昭阳宫的内侍大声传报。
听到传报声,那边的纷扰立刻安静了下来,内侍们松开了皇四子,伏地跪倒迎接我的凤辇。
皇四子也脸色煞白,眼神飘忽闪烁地松开了柱子,跪倒在台阶的旁边,声音颤抖着说:“参见母后。”
凤辇在殿前停了下来。我下了凤辇,快步直趋皇四子。我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声而严厉地喝道:“起来,逆子!”
他全身发抖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尚未站稳,我扬起胳膊,就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声脆响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手掌掴出的红印。他被我打得一个趔趄,向后倒退了几步。
这是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动手打他。
他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辣的脸蛋,惊恐万状地看着我。
我说:“逆子!你还嫌你父皇病得不够重吗?你还在这里闹腾不休,是一定要气死你父皇才甘心吗?”
皇四子双膝一软,扑地再次跪倒,涕泣道:“儿臣有罪,儿臣不敢。”
我说:“起来。闭上嘴。跟我走,去昭阳宫。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讲。”
我环视了一眼周围,对刘申寝宫的内侍总管说:“皇帝病重,心情不好,寝宫内外,要保持安静,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除皇帝的亲自召见外,外臣入内,一律需要得到魏相国的许可,诸位皇子公主及后宫眷属,也需要得到皇帝或者昭阳宫的批准才能入内探视,否则,你们一律给我挡驾。再出现今天这样的纷乱喧哗,影响皇帝的休息和康复,我就拿你们是问!”
内侍总管伏地唯唯称喏。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看着他和我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嘴唇轮廓,心里一阵刺痛。
我说:“还跪着干什么?起来,跟我回去。”
(二)
昭阳宫。我的卧室里。
我和皇四子母子单独相对。
我坐在床沿上,眼神哀戚地看着他,久久不发一言。
他低头跪在我的脚边,浑身流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我越是长久地沉默着,他就越是惶恐不安。
终于,他憋不住了,流泪伏地哀求:“儿臣知罪,儿臣罪该万死,儿臣求母亲息怒,求母亲保重身体,求母亲责罚。无论父皇母后怎样责罚儿臣,儿臣都心甘情愿认罪伏法。儿臣不敢为自己的行为有所辩护。”
我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起来吧,到这边来,坐下。”
他迟疑着不敢起身。
我说:“儿子,母亲现在不想责罚你。母亲有些心里的话想要单独和你谈谈。母亲想要给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我现在很后悔,在你们还小的时候,没有及时给你们讲过这个故事。如果我早一点讲了,也许,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我把儿子从地上拉了起来,让他坐在我的身边。
我说:“我想给你讲两个人的故事。这两个人,和你的关系都很亲近。一个,是你的外祖父,我的亲生父亲,当年的燕塘关总兵陈士钊将军。另一个,是你的舅舅,我养父的儿子,举世闻名的战神故大将军。”
我说:“这故事,我生平还没有对谁讲过。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听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儿子,你要认真地听。”
那天,昭阳宫里的灯火彻夜通明,我们母子在一起长谈竟夜。
我给儿子讲了父亲的一生,讲了他和母亲最后的诀别,讲了他如何英勇牺牲在崔家集的打谷场上,为中止战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讲了他的遗体运回燕塘关后我母亲的抚棺痛哭,讲了我和你去打谷场的祭奠,讲了你带我去参观总兵府的停棺处看到的地上十多年不散的阴冷湿印。
我也给儿子讲述了你的一生,除了我们之间的爱情。我讲了你清风寨练兵的艰苦训练,两进草原的奇袭作战,讲了你浑身上下的无数伤痕,讲了你南征北战的艰苦卓绝,讲了混乱战争期间的斩首尝试,讲了你元宵节带我去燕塘关的城楼上看烟花,说必须要有人作为石头垫在轮下,让失控的战车停止下来,讲了你千里奔波回来看望我,劝说我无论是婚姻还是生育,都当为天下的福祉考虑,不能只考虑一己之私,讲了我们在宝镜湖边的今生诀别,讲了你无字的墓碑,讲了你溪源峡谷的壮烈阵亡,讲了刘申攻灭南汉,登上父亲宝座的那个瞬间,讲了刘申在宝座旁边设立的那个空白无人的座位。
我在讲述中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数度因为悲痛哽咽而无法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