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下晌未正时分(14点)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洛城人大抵在歇午觉,街面上格外安静,偶有几个小贩推车挑担走过,吆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然而城西五柳街却是全然不同的风景。
一个个院子里后厨冒起了炊烟,井边挤满了等着打水的人,模样齐整的小丫头们端着木盆、拿着食盒满院子乱跑,像雀儿一样唧唧喳喳说笑打闹,楼上的窗户被推开,刚起床的姐儿纷纷探出头来,或是高声斥骂丫鬟,或是倚窗观景慢梳头,老鸨子尖着嗓子叫嚷着什么,龟公们躬身缩脖一脸谄笑听着训。
沉寂了一上午的烟花巷在这一刻蓦地活了过来。
这五柳街是洛城最大的红灯区,一趟街上大大小小的青楼楚馆足有二三十家,各有各的靠山,各有各的特色,可若问其中哪家最好,那所有人都会告诉你,醉香阁。
醉香阁便是这洛城里最最好最最顶尖儿的青楼。没有之一。
其当家鸨母人称花姐的夏金花当年曾是红极一时的花魁娘子,年岁渐长后包下这醉香阁,因那调教手段了得,麾下名妓辈出,而后台靠山也足够硬,无人敢惹,这十数年来便一直稳稳坐着洛城青楼头把交椅。
而就在这天下午,夏大掌柜没有如往常一样端着前花魁的架子悠哉的品新茶听新曲,而是像个泼妇一般毫无形象的露胳膊挽袖子掐着腰站在东三院头间屋里对着个新人破口大骂。
“你个小贱人!白眼狼!老娘的精米白面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打量着老娘不敢弄死你?呸,你等着,老娘有的是法子收拾你!”
对面摆着架练功用的木制幕墙,其上绑着个绿衫少女,瞧着也就十一二的年纪,柳眉杏眼樱桃口,标准的美人脸,只是未免瘦弱了些,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下巴尖得像锥子,皮肤也像是失了血色,有些过分苍白,全然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真个我见犹怜。可若细看开来,她那唇紧紧抿着,眸光寒利如冰,又显见是个外柔内刚、极其倔强的人。
她玉藕一般的双臂被高高吊起,绷得笔直,修长纤细的双腿呈一字横劈叉,被数块青砖压制着,全然动弹不得,像在受刑,又像在练舞蹈基本功。
“……你装!你再给老娘装!行啊你,装了五六年了,把老娘都骗了!还当你是个老实的,你他娘的鬼心眼比谁都多!你再装啊!你再装!加砖!”
夏金花叫着,又有两个婆子上来,在那少女腿前各又加上一块砖。少女吃不住劲儿,闷哼了一声,背脊挺得更直了,死咬着嘴唇,依旧没有开口求饶。
“你逃啊,看你往哪儿逃!你个白眼狼,吃了老娘的住了老娘的,卷了老娘的东西想跑?做你娘的白日梦!你还会钻车了,看老娘不把你拴车辕子上,活拖死你!”
屋里骂得起劲儿,屋外几个打手模样的大汉没事儿人似的抱着胳膊,打着哈欠,东张西望,脸上明显是不以为然的神情。在他们看来,姐儿不听话再好处置不过,要么狠狠打一顿,要么灌了春酒赏给他们,“教”好了直接拖出去接客。何必大费口舌,没得浪费唾沫。
百无聊赖间,忽见后院小茶壶栓子领进来个人。
领头的刀疤脸汉子一看便笑了:“旭子,你娘又病了?”
“东哥,橹子哥,广海哥……”虽是简单的打招呼,那声音却极是轻灵悦耳,竟好似大热天饮了冰镇酸梅汤,让人周身都清爽舒泰起来。
就有人禁不住笑道:“这小子这声儿啊听着就是舒服,不知道唱曲儿什么样……”
又有人低声接口道:“还TMD是个好模样,若上台,一准儿是个红透了的角儿……”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个子高高,身型匀称,一套青布短衫干净利落,原是再标准不过的男儿郎,可偏却长着一张比女儿家还精致三分的脸,面如冠玉,眉若远山,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顾盼生辉,鼻若悬胆,齿如编贝,微微一笑,竟比这满园的阳光还灿烂几分,更有那一把好嗓子,如黄鹂出谷,清脆宛转难以言表。
若是个生人这会儿踏进院子,见了这人听了这声,只怕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来了象姑馆而不是青楼。这分明就是个象姑馆头牌、梨园红角儿的料!
这少年正是醉香阁琵琶教习女先生程先生的长子程旭。
那少年程旭早习惯了众人的指指点点,熟视无睹笑着抱腕依次招呼了,方才道:“我娘过了些暑气,卧病在床,便让我来了。”
程先生在醉香阁做了几年的教习师傅,因琴技好,人也和气,没那些有本事人恃才傲物的臭脾气,楼子里上下便都说她好,鸨母夏金花对她便颇为照顾,知她身子弱便许她每次就只带一个徒弟,而病来不了就让她懂音律的儿子替。
程先生人缘就够好的了,这小程旭却是青出于蓝,比他娘更有人缘,虽是一副谪仙的相貌,却有着妖精的性子,极其随和又极其圆滑的,见人三分笑,嘴像抹了蜜一般甜,记性又好,凡接触过的人喜好他都记个八九不离十,不时一两句话说进人心窝子里,真是让人想不喜欢他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