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永康元年八月的一天。
阴风飒飒,打得店肆檐角的铜风铃叮铃乱响。从屋檐下望过去,以那垂偃的铅云为底色,这四线的铃铛争先摇曳、跌宕相撞,倒似是在那上面描画着一些嶙峋难辨的悲怆。
檐下的丫鬟玉绣眼中含泪,她知道,这里将发生什么,她将要做什么。
今日,她奉着她的主子潘伯武的托付,要来送他的伯父潘岳最后一程。
攒动的人头渐渐向着店肆漫过来,他们看起来像是一群逐水的鹜鸟,疯狂的簇拥着或者说是推搡着一蓬粗陋的槛车而来。
本该听得到那槛车行经东大街,在那青石筑成的路面碾压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但她没有听到,因为那兴奋的喧嚷或者悲怒的喝斥声淹没了那槛车的叹息。
何必呢?槛车里的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老人而已。
她在心里冷笑,亦是叹惋。
她听说,在三十年前,他曾被无数明媚的笑颜追逐。可如今,怎生今日老境颓唐,竟而逢上了这等变故?
难道说所有华美的初始在时光无情的碾磨下,都会如飞散的齑粉一般沦落至于长久的寂灭?
夷三族!
若不是少爷得了音信,撇掉一切的荣禄,匆忙逃奔,只怕那法场上,便又要多一条冤魂。
冤魂?是的。
直觉告诉她,潘岳是被冤枉的。
当那政变的飓风卷过洛阳,坏事做尽早该受戮的贾南风终于在金屑酒里委顿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她便时常见潘岳来少爷府中用茶之时叹息道:“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我不是不担心的。”
“那可怎么办好?”潘伯武手中的茶盏险些倾覆,眼中的忧忡让他的眸光一瞬间变得晦暗而悲恻。
“悔不该年轻气盛,得罪了这等小人。”
“那伯父不如辞官还乡吧。”潘伯武小心翼翼的说。
“这么多年了。”潘岳长长地吁着气,似乎要将他这半生的隐忍与痛苦全都从胸臆中驱走一般,最终定定的说,“我不甘心。”
他眼里的一簇昏花与黯淡,益发衬得他那髻上的银丝如雪——绿鬓如云,实在只是年少得志的另一种鲜妍的写照啊。
槛车越来越近了。
在好不容易揣摩好的角度里,玉绣总算看到了那一角苍颜。
许是因着临风而前,他的头耷拉着,黑白相间的发髻却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只是那一两丝流发在风里被折腾得似那置身于风波迭涌间的舴艋小舟一般,只得从流飘荡、不辨西东。
他的囚衣在风里翻飞如蝶,似连那一向宽厚的肩身都被羽化一般。恍然如梦的好似还是她六岁时初进潘府为婢时看到的模样。
彼时,他衣袂飘飞、容颜如玉,日光倾泻如温煮的水,水里浸润着朗然透明的声音——这个小丫头,才进府的吧?以前不曾看见。
他说话的时候,那几丝如雪银丝摇曳,却如柳絮一般纤盈而优雅。
那时,他才三十岁。
玉绣的泪在那一瞬间便盈然而坠,滴落在酒杯中,溅开一涡苦涩。她只能举杯遥寄:“老爷!玉绣为您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