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故意睡得很晚。睡觉以前我一直在拿着一本冗长的《追忆似水年华》来看。这是一本奇怪的书,听许多人都在时髦地谈它,我曾下决心读完它,然而,我每次读不过十行便会睡意沉沉。这本放在床头的书成了我最好的催眠药。果然,生活并没有出错,我仍旧在将此书看到第八九行的时候,它便从我手中猛然滑落,好像一条鱼突然挣扎着逃出了我的掌握。我摸索着关灭灯,沉入一片浑沌之中。
梦,这个可恶的黑暗使者,扇动着它那夜风样柔软的翅膀悄然滑来,蝙蝠般用它幽灵的爪子击中了我。它面目可憎,在我的意识深处幻化出无数可怕的事情:我竟一直与各种各样的死人相处着,和他(她)们交谈、漫步、历险,而我也经受着各种各样的死亡体验。我的梦竟是一个死人的世界,死亡的世界!我在梦中呻吟着,颤动着,兴奋着,恐惧一次次地攫紧我,令我喘不过气,我坚持着不愿承认自己的胆怯,然而不行,最后我看见一只手从木壁后面缓缓地伸出来,直伸到我的眼前。这只手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怪异骇人,它像往常一样,既显得软弱,丑陋,又贪婪,怪异,既象攫起所有的一切,又象在示威,在恐吓,在拒绝、抛弃着世间的一切。我似乎听见了我意志之绳崩断的声音。
我忽地坐起来,慌乱地开亮灯。我的手仓促地碰落了那本沉重的《追忆似水年华》,我竟奇怪地听到了一具尸体落地的声音。我茫然地看着对面的木壁,还在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毫无预兆的在这个时刻醒来。生活中就老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很多这种奇怪而没有答案的事情,比如昨天中午莫名其妙碰到的车祸,比如昨天下午下班时候谈论的那些死人和鬼怪传说,还有面前这个木壁后面那只现实中并不存在,而只存在在我睡眠中的那只可怕可恨的手。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想到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的睡意以一种完全无法察觉的速度完全跑掉,我彻底明白,我今晚注定要完全失眠到天亮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儿,仿佛醒后的一切才是一个真正的梦。灯大亮着,木壁上空空如也,只有星星散散的十几个电话号码。这是我最常用的电话号码。在电话上拨出这些数字,我就可以和最想交谈的人聊天,沟通感情。我对数字具有天生的排斥性,我真羡慕那些只要别人一问,他们便会立刻回答出某一位领导或朋友的年龄、生日、办公室电话、家庭电话、身份证号码,,甚至一些其他奇怪数字的人。我看着这些电话号码,就象看着望远镜中的星星,我没想到我最需要它们时它们竟离我这么遥远。
我唯恐自己崩溃,我担心自己会被木壁那边的那只并不存在的可恶的手击溃。我想强迫自己再次睡去,我明白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三晚上之后,我就完了。习惯会要你的令,它会把要你命的事情变得那样自然,那样的不能摆脱,不能把握,无法抗拒。我想利用习惯来抗拒习惯,我拾起地面上的《追忆似水年华》,它散发着尸体般苍白幽怨的光芒。我憎恨它的平静安祥,它明明包藏着那么多的事情,却又装出一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它竟对一只瘦骨瞵峋、猖狂无比的手视而不见。我虽然觉得它太不够朋友,然而我还得依靠它睡觉。
我胸有成竹地用这本书遮着我的脸,占去我的视线。我用力地辨认着,一行行的字滑过眼前,可我的大脑对此全无反应视而不见,我毫无睡意。我看见我自己的头在书页上遮出大片阴影,蓦地,“死亡”这两个字从暗影中猝不及防地弹了出来。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就在闭眼的同时,那只手,那只狗娘养的手又缓缓地旁若无人地从木壁那边伸出来,我大叫一声,把书抛在一边,跳下床来。
我看看表,时间比昨天还早,才刚刚凌晨两点,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下去。看来读这本书就睡的习惯已被那只手破坏,我想不到这只手的威力竟如此之大,竟然可以改变顽固的习惯。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干娘在那年那个阴天对我说过的关于前世的话。
难道干娘当年说的话是真的?真得有前世吗?我第一次对这个看似可笑的问题认真起来。我细致地回想着自己最近的状况,突然而来的恐惧和噩梦正在想方设法地摧毁我,正在一点点蚕食我的耐心和理智。
难道这是那个来自前世的章鱼精开始对我展开报复?它居心叵测地利用我内心对死亡的恐惧来打击我,然后化身成那只可怕的手来不停地袭扰我,直到让我精神崩溃再完全控制我?如果是这样,我才不怕呢!我前世怎么说也是个仙人,怎么会怕那只曾经败在我手下的妖魔鬼怪!
理智告诉我,这只章鱼精根本不存在,若说存在的话也只是我那些怪异念头的化身,是我情绪欲望在现实焦虑和往昔恐惧中的畸变。我这样安慰着自己,觉得需要做些有用的事情来和那只其实并不存在的章鱼精斗争。我只要不睡觉,就可以不做梦,只要不做梦,那只可怕的手就不会出现,章鱼精的算盘就可以彻底落空。
我决定用写日记来打发这难熬的时间。我幸亏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我第一次发现我这种习惯的可爱,它已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我在写着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