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头七那天是月底,天是阴的,厚厚的乌云像是倒扣的铁锅,黑压压的罩在村庄上。
那天,天黑的特别的早,郑小正的父亲郑建党牵着骡子,扛着犁子,从田地里提前回来了,刚进胡同,就被一群狗包围了,狗,都是街坊邻居的窝子狗!
像平时一样包围了他,不过平时的时候是摇头摆尾的讨好欢迎,这次是如临大敌般一字排开。
前腿和头附着地,摆出随时进攻的架势,一个个呲牙的低吼。吼,是那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吼!
像是美国电影里救世英雄在警告外星人的入侵!显然郑建党不是外星人,甚至连陌生人都不是,但狗却反常的寸步不让,大有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势!
“娘的,一窝子混眼狗,喂不熟的白眼狼,麻辣个比。”郑建党拿牛鞭耍了两个鞭花,“啪啪”的震天响,蛇皮的鞭梢可不是盖的,挨上一下,身上就是一条血印,那疼痛能成为永生的记忆。人犹如此,何况狗乎?狗夹着尾巴,“叽叽”着逃进院子里,躲到了大榆树下!
郑建国回手收鞭,得意的笑了笑。一辈子的老把式,鞭上的功夫绝不是盖得。郑建国看狗群走远了,用鞭杆在骡子的屁股上轻轻的打了一下,要赶骡子回家,骡子却奇怪的斜摆着头,给郑建党调起圈来。
翻着嘴唇,露着大牙,呛着鼻子,呼呼的喘着粗气。死活不肯往前迈步!家里喂过牲口的都知道,往常干一天活的牲口,卸套就疯一般往家跑,累了一晌,他们也知道家里有他们的吃食,有他们的麦麸子。
那天的骡子,死活不肯进家门,郑建党拿鞭赶都不进,不进也不走,就在门口打转悠。最后郑建党急了:娘的,老子都累了一天,想早点歇会,你还跟老子踢套!
一鞭杆打在骡子屁股上,喂牲口的人打牲口绝不舍得用鞭梢抽,那样太疼,牲口是郑建党的老伙计,多少条路都是它陪着郑建党走到过头,多少条田埂是它拉套郑建党扶犁翻出了新泥,孩子们们的学费,家里的油盐酱醋,柴米油盐都是他和他的老伙计用汗水一滴滴换来的!它背上被套绳磨出的老茧和郑建党额头的皱纹一样令人尊敬,郑建党怎么会舍得用鞭梢对待他的老伙计?
就算这次也是轻轻的敲上一下,奇怪的是骡子竟然应鞭而倒了,重重的摔在地上,卷曲着四肢,剧烈翻滚着抽动,脑袋自杀似的疯狂撞着地面,
粗壮的骡子能被郑建党轻轻的一下打倒下了?郑建党愣了一下。冲着院子喊了起来:”孩子他妈,快点,骡子得结了,赶紧找石蜡油。”
有经验的车夫都知道,那是牲口的一种常见病,叫肠结。只是这肠结来的有点太突然,有点太稀奇,压根没有征兆!肠结是肚子疼,要命的肚子疼,有人照顾,不会有大事,没人照顾,它自己能把自己的头撞个稀巴烂。牲口不是人,人疼的时候能说话,能哭,能叫。这些牲口能吗?牲口只能撞地表达自己的难受。
郑小正的母亲顾大娘拿来石蜡油,给骡子灌上,用蛇皮袋子装上麦秸做成一个草垫子,垫在骡子的头下。
看护牲口是细作活,不能睡觉,郑建党累了一天,顾大娘心甘情愿的揽下了看护的活,农村妇女的伟大,哪怕牺牲自己也要让丈夫和孩子们获得最舒服的生活。
俗话说:“月月头加阴天,一抹黑的看不见(农村读“尖”的发音)”,月底的阴天,夜像土灶的锅底一样黝黑,就像是被人遮住了脸,睁眼和闭眼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北方的农村都是井字形胡同格局,漆黑的夏夜里一眼能看到村外野地里四处飘荡的磷火,蓝幽幽的,像是在寻找去哪里的路!小时候很害怕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四周都是漆黑的未知,走路的时候总感觉脑后有风,身后有人跟着一样的错觉,以为长大了就可以不怕了,就像小时候被父母牵着的时候一样,哪里都敢去。谁知道长大了没有父母宽大的手,更害怕漆黑的夜,甚至白天的路都害怕了,都不敢往前迈步!
顾大娘坐在骡子的旁边,埋着头,睁着眼盯着她根本看不见的骡子,她不敢往四周看,因为总感四周有眼睛盯着她,更不敢往野地里看,哪怕是啥也看不见。
顾大娘用手抚着骡子的头,给骡子安慰,也给自己仗胆,毕竟骡子好歹也是个活物。
鸡叫过头遍后,夜像公墓一样安静,静到顾大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顾大娘也害怕,往骡子靠了靠,想找些温暖!
“妈,你吃,嘻嘻!妈你吃!”抓破天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突然间就出现在顾大娘面前,滴着哈喇子,缓缓的蹲在骡子的头旁,动作僵硬缓慢,拿着个青馒头往骡子嘴里递。
“咦!小正她大婶你这是干啥,大半夜你怪吓人嘞!”顾大娘吓了一个激灵,抬头一看,是抓破天,心里安生多了,毕竟有个活人过来,好赖也有个壮胆的了,赶紧没话找话说了起来。
抓破天没搭顾大娘的话,自顾自的往骡子嘴里塞馒头,“妈,你吃,嘻嘻!妈你吃!”那青馒头在黑夜里,泛着淡淡诡异的荧光,就像坟地的萤火虫,绿莹莹散着的光,似有似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