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翰与张一楼两人,待侍者奉上茶水糕点,前者喟然叹息道:“重建陇右军镇,皇朝又多一边关重镇,这往后边军与禁军如何相互配合、掣肘?”
“战时总是禁军强悍,一旦天下太平,便是边军之强胜过禁军——原因无他,边军总有零星戍边战事,而禁军则安享太平,成了娇生惯养的娇娘子。”张一楼饮茶道,“不过对皇朝而言,这样的事却是不必太过担心。一来,依照陛下的意思,边军与禁军会定期换防,所谓边军其实也就是戍边的禁军,并不会有太大差别;二来,皇朝开疆扩土,海外总会有战事,倒也不虞将士怠惰。”
桑维翰微微点头:“陛下还有意摒弃募兵制,施行所谓‘义务兵役制’,某虽然不知其详,但也听陛下提起过,若得如此,多管齐下,藩镇之祸当不复再现,可保天下太平。”
......
李绍城率部赶至肃州时,柴克宏、刘仁赡都随行在侧,吴生去见过后两者,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将自己从阵亡名单中“复活”了过来,这倒不是柴克宏、刘仁赡对他记忆多么深刻,而是见到了随军的吴春。
趁着无事的时候,两人相约到城中寻了处酒肆,叫了满满一桌酒菜,坐在窗前开怀畅饮。
肃州城的街道没有铺石板或者石砖,而是清一色泥地,细尘在阳光下粒粒起伏,打在一个个行人身上。这些肤色五官服饰各有差异的行人,来自不同的民族,也有不同的神色,或者严肃或者喜悦或者木然或者淡漠,在不时行过的巡逻甲士面前,俱都安分守己得很。
“你能活着,伯父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是不知道,伯父早已戒了酒,上回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在地里伺候庄稼,累得满头大汗......还有玉娘,她常常独自坐在河边抹泪,吹着羌笛一吹就是半日,临行的时候她让我务必找到你......谁曾想,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真是天意......”
吴春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酒喝得多话也说得很多,跟平素的沉默寡言极为不相符,倒是吴生没机会插上话,都听他说个不停了。不过吴生也没有要立即说甚么的意思,吴春所说的东西,够他失神许久了。
这顿酒喝了半日,直到快要宵禁的时候,两人才意犹未尽离开了酒肆。在这期间,吴生知道了他该知道的,吴春也弄清了他该弄清的。
“真想不到,你到河西之后,竟然有这许多经历。”走在行人渐少、夕阳西下的街道,吴春感慨至深,“如此说来,你眼下不打算回军中了?”
吴生默然片刻后点点头,“布政使已经找节使把我要过去了,我就算想要回军中,怕是也没有办法......河西之地,诸族杂居,沙场之上,你死我亡,反而来得简单,战后要彼此共处,却是很大的麻烦,我虽然没甚么政事经验,但在这件事上,总能出一份力。”
吴春拍拍吴生的肩膀,勉励道:“犯不着如此怅然,你打小就有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进入军中也是为了却伯父心愿,如今伯父心结已经解开,你大可乘此机会,去走你自己的道。”
吴生点点头,忽而笑道:“往后不能再受伍长照料,与伍长并肩杀敌,却是莫大遗憾。”
“我现在可是队正!”吴春挺起胸膛,不无得意,临了叹道:“报效国家,无分彼此,你我虽不能再并肩杀敌,却还是在一同为国征战。”
无论如何,这两个小时候便是伙伴,先前又一起戍边一起杀敌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吴生虽然颇觉不舍,却也没有太多遗憾,生活无非离别与重逢,但人生的道路追根揭底还得自己走,即便孤独,却是在不停遇见新的自己。
与吴春分别后,吴生便赶回官署,半路上,忽见街巷一角,数名巡逻甲士围在一处,正对着中间一人呼喝,他看了两眼,没看出个所以然,正要离去,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惶急的哭腔,让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说的是回鹘话,巡逻甲士都是禁军将士,自然听不懂,眼下又在宵禁前夕,起冲突在所难免。吴生走过去,透过甲士,看到一个分外瘦弱的身影,抱着一个破布包裹,卷缩在墙角,看向甲士的眸子里,满是泪水,脸上尽是畏惧、慌乱、无助与惶恐之色,她不停的说着话,迫切想要表达什么,却牛头不对马嘴,只能让甲胄皱眉。
“月朵,你怎么在这里?”吴生跟甲士表明身份,然后疑惑的问面前的少女。
孰料,少女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猫一般扑倒在吴生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
吴生怔在那里,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少女经历了什么,是如何从远处的部落,一路或寻找或流落到这里,也不知她被恶人欺负被甲士为难时,想的又是什么,但他从那声泄闸洪水般的哭声里,听到了浓到极致的悲苦与希望。
就像方才,他在不远处听见的那个,让他停住脚步的声音。
那是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在绝望中大喊,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