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送进了监狱。
饥饿、毒打(犯人对我的折磨与毒打)、干渴,消耗着我的体力。我被沉重的镣铐、严密的看守、盘桓不去的发烧,消磨着意志。
我已不敢再幻想,自己能逃出去。
在短暂的清醒中,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活到被送上电椅前。
命运就是这样,有时我真后悔,为什么不早些死去,为什么还要老鼠般活着,有时我甚至对因我而死那些追杀者感到歉疚,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其实是一种人,单以江湖道义而言,他们的死亡,并非我们个人的恩怨。而同样是这条命,卖给了自己的“主人”,他们惨烈死去,我卑微活着,但现在,我却要死在本不该是我的罪名下。
我仍然顽强地挺过一天又一天,而愈加虚弱的身体,愈来愈短暂的清醒,却让我感受到一种,越迫越近的莫名恐惧。
我明白,那并非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一种,惟有在长久的昏迷之中才隐隐感悟到的,难以描述的东西——可怕的是,在我昏迷时我似乎已经知道它是什么,可一旦醒来,却又全然不明白。
是的,那好象曾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曾经是种真实的存在。可是,那种本该保留的生命,却诡异地消失于我的记忆,而我知道,正是那不该消失时间段,改变了我的一切。
是那些消失了的记忆中存在着的真实,令我感受到畏惧,又因我始终难以把它寻回,才愈加可怖的盘踞于我的心灵深处,时刻噬咬着我的斗志,威逼着我的灵魂,使我愈陷愈深地,被恐惧慢慢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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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究竟过有多少天,我只知道,在我身上终于了发生奇迹。
奇迹是,我的高烧退了,病魔似乎对我失去兴趣。连我身上大大小小伤口,也不再往外流脓。由于不再有人对我踢打,我的疼痛,也似乎忘却了我。
我的神志是那样明晰,我的一切,似乎又回到曾经开心的华年岁月。
我不再呕吐。
我能够充分汲取食物的营养,能够接受水分的补充。
然后,我忽然发觉,我的伙食强了十倍有余,我的待遇提高了千倍还多。
吃饭的时候,甚至还有人喂。
到第三天,我甚至被抬到澡堂,得以洗浴。
我仍然一副与此前完全相同的摸样,没有喜悦,也不痛苦,我已百分百肯定我的死期即将到来。但我毫不悲哀,或者,我正以完全麻木姿态,对待我自己。
夜深了,在黑暗潮湿的狭小牢房中,我的心情却慢慢激动起来。
我回忆着这些天来听到的闲言碎语,终于能肯定,我还有半个月可活,而此时的待遇,仅仅因为,“善待”检查团的即将到来。这是一种非常奇葩的检查团,他们由那些争取选票的政治家牵头,其中总有一两个是野心勃勃的未来一届竞选人,而其成员则尽是一些虚伪的激昂斗士们,善待流浪的猫,善待无家可归的狗,善待生养我们的山川河流。乃至于,善待那些像我们这样的潘竹难书罪犯们,让我们在临死之前有着人的尊严……真是吃饱了撑了没地方表现他们的爱心有多伟大。
呵……但现在却真该感谢这种最为讨厌的虚伪斗士们,它使我有了,一个希望!
非常有可能,它会给我,一段新的生命!
我静静躺着,一动不动。
但我知道,我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多地,回到了我的体内。
当一切寂静下来,我悄无声息从床上慢慢坐起,喘息一会儿,慢慢站起。我眼前一阵昏黑,头脑一阵阵晕眩,我吃力地扶着床,腾云似,终于迈出第一步。
那是多么艰难甚至堪称艰巨的第一步。
这一步迈出之后,似已耗尽我全部体力,乃至耗尽我的生命。
可我终于还是又挺了过来。
在我歇了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后,我终于又迈出第二步。然后又有第三步、第四步……
当我终于扶着牢房的墙壁,艰难地走了十九步,又回到床边时,我的汗水已湿透全身,我想,我再也没有任何气力任何轻微的举止了。
然而我此时的神志早已清醒,我已懂得用意志来战胜身体的屈服,我深切地明白,假如我放弃向命运抗争向自我挑战,我将唯有面对死亡。
所以我终于还是,以最艰难动作,最轻微声音,歪在床上,并一寸寸地移动自己身体,使之尽可能地,至少在我认为上的,保持起床前的原状。
我静静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把喘息声降到最小,但我真连拭汗的气力都没有,只有任汗水渗入眼中,任干涩酸胀的感觉充斥于眼球,任咸涩的汗水流入嘴角,进入口内。
泪液的保护功能,排斥着渗入的汗液,我的泪水滑出眼眶,在黑暗中,在悄无人迹声响的寂静中,我的心头终于浮云般慢慢升起一丝丝悲凉。
而那份悲凉,也就在我沉沉睡去前,化为悲哀与凄惨,并以此捕网般,把我的心灵,紧紧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