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亦杰站在关帝庙前红漆斑驳的牌坊下,眯起眼望着远处拥挤杂乱的庙口街,就像是垂暮老者偶然翻找出了童年游戏时埋在墙角的玩具盒子,既兴奋又感慨,五味杂陈。头顶上“忠义千古”的匾额早被岁月侵蚀得褪尽了颜色,勉强卡在斗檐下,风一吹便吱嘎作响,摇摇欲坠。
离开庙口街的时候,蒋亦杰十四岁,刚好走过他短暂人生的一半。
记忆可真是会骗人!在饱受着命运颠簸与善恶纠结的另一半人生里,他一次次回想起这条承载了所有童年欢笑的街巷,总以为是宽阔、辽远,一眼望不到头儿的……青色石板镶嵌成的小路平平整整延伸开去,两侧是高耸的红砖墙,爬满浓密葱郁的藤蔓。在墙壁与墙壁之间,永远有一片湛蓝晴朗的天空。
就在那片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底下,年长八岁的大哥总是双手托住幼弟腋下,轻巧一举,就把小肉圆子似的蒋亦杰稳稳驮在了肩头,迈开修长矫健的双腿,在庙口街上来来回回自由奔跑着。
人声与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街旁的景物幻化成五彩斑斓的模糊线条,他常常被颠地晕头转向,却同时享受着飞一样的快乐。
在童年蒋亦杰的心目中,大哥不仅是庙口街上最神气最强壮的少年,更是他的航标灯和守护神。大哥无所不能,无往不利,本领比孙悟空还要厉害。只要挥着小手高呼一声“出发”,大哥就可以带着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只要跺着小脚嚷一句“我要”,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玩具吃喝,大哥都会想方设法帮他弄到手。
时至今日,闭上双眼,还能清晰看到二十多年前大哥和朋友们在巷子里踢汽水罐的情景。肥林,金毛飞,火女……所有人的音容笑貌活灵活现,犹在眼前。
那时的肥林,脸孔像只塞满了馅料的叉烧包,又白又软,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从早到晚嘻嘻哈哈笑着,嘴巴咧开一条缝,扁扁翘起。他从小就是个扎实的胖墩,跑动起来浑身肥肉颤动不止,泛着晶亮的油光……
那时的金毛飞,还是个因头上长癞痢剃成了秃瓢的野小子,整天扯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骂骂咧咧,看谁都不顺眼。遇到不认识的阿公、阿婆弯着腰提东西艰难爬楼梯,他会先嘟囔一句“老不死的发鸡癫啦!”再咚咚咚跑过去,不由分说夺过重物,帮人一气送到家门口……
那时的火女,剪着参差不齐的短发,胸脯平坦,四肢有力,个头比金毛飞还要高出两寸。她总是穿着修车厂肥大的工作服,不管打架斗殴或惹是生非,永远冲在第一个。除了名字里有个女字,再看不出哪一点像女孩……
而那时的大哥,肩背挺拔,皮肤黝黑,虽不多话,但说出的每一句,都掷地有声,言出必行。肥林挨了欺负,大哥代他出头,金毛飞捅了篓子,大哥替他扛着,火女离家出走,大哥拎着衣领把她押回去。在少年们的簇拥下,大哥俨然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领袖。
若非命运捉弄,他们或许可以顺利长大,继承父辈们留下的小生意,在庙口街度过各自平庸却安稳的市井岁月。
可惜平庸与安稳,终究只是美好的幻想。残酷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强大的,富有的,高高在上的,可以肆无忌惮去欺压、践踏另一些人。而那些居于人下的弱者,除了舍命一搏,再没别的出路。
后来,经营五金铺子的爸爸不幸卷入了与小帮派间的是非纠葛,被打成重伤,一夕丧命。妈妈无力支撑起养育三个孩子的重担,这个家到底散了。先是二哥与妈妈决裂,投奔了其远在外岛做警员的叔叔。不久大哥也退学离开了家。
十四岁那年,妈妈带着蒋亦杰搬离了他出生和长大的渔村。又几年之后,政府将这里规划为高档住宅区,老商铺与摊贩们一点点被驱逐,成片的西式别墅和高级公寓拔地而起。
曾经熙熙攘攘、交织着全家人喜怒哀乐的庙口街,最终随着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起,彻底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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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纷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蒋亦杰不禁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眼前景象与他的记忆大相径庭。
原来街头到巷尾,不过几步路程,墙壁从两侧斜斜压下来,将天空挤成了细窄一条。街边窗口探出一根根长短错落的横杆,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床单衣裤,好似万国旗帜。层层叠叠的阴影之下,弥漫着浓重的汗骚味,海腥味,泔水味,人情味……
沿街第一间,是满记药油,不管医学如何发达,村民还是相信传统药油,治冻疮的,治扭伤的,治头疼的,林林总总,旧式的红印包装纸一用就是上百年。药店后头是上海成衣铺子,老伙计何伯已经年逾古稀,一辈子都在为一家店铺打工,从没离开过。再后头是首饰店,杂货店,船只用品店……
卖鱼莲的小曲唱得嘶嘶哑哑,富贵仔的臭豆腐有股引人入胜的馊味,花姑姐妹的肠粉搭配自酿的麻酱,甜酱,或者豉油,能一次吃遍所有的口味,对小时候的蒋亦杰来说,简直是豪华大餐。
庙口的街坊们沉浸在各自忙碌而庸常的营生里,没人想得到十年之后,这条街会改头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