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全身酸痛的倒在榻上,头痛欲裂,想是有些受寒了。他蜷起了身,寒夜的凉意却仍一丝一丝侵蚀而来,慢慢冷了手足,僵凉了骨节,但脑中却仍是炙热一团,停不下来的飞转着。
日里小姐也觉出了他的不适,竟难得的对他嘘寒问暖了几句,虽则脸上仍是淡淡的,眼中波澜不惊的扫过他熬得通红的眼,想是他白天脸色也极灰败了,竟引得小姐说出让青鸟离了他,离了任何一人都能转下去的话来。小姐的话是正理,他事事都要揽上身,再熬下去,铁打的身骨也要散了,况且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终会有照应不周的时候。这些事他也早想过了,但真到了小姐亲口说出的时候,却还是一下就空落得难受,仿佛心头似有若无的什么被那几句话给搅散了一般。
他在榻上想侧身,周身关节却不听使唤了,试了试,一阵酸痛袭上全身,头也有些晕眩了,只能重又仰天躺着。
黑暗中的屋角,仿佛有人坐着,想来又是红玉,他好像都听见了她衣裙的琐碎之声,在屋角细细的摩擦着。
红玉活着时,他从未细细看过她,虽然她与他自小相识,后来也作了他的妻子那么久,他却没把她好好放在心上几天过。在她死后这些年,他却开始时不时想起她来,细细想着她往日的样子,一丝丝一缕缕,越来越清晰。她在人前总是俏丽泼辣的样子,在他面前却多是无言,低头做着家中的杂事,偶尔抬眼望他,眼中总也似有若无的纠缠着什么似的,现在想来竟似有一抹烟也似的哀愁浮着一般。
只是他那时从没好好想过她的心思,那样纠缠在他身上的眼神,一转身也就弃去了。只到了她已墓草青青的今日,那样淡淡纠结的眼神,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浮上他的心头,时隔多年,那时看不清的现在却看得越发分明起来,缠缠绕绕,历历在目。
乱军之中,他也就这样弃了她,甚至都没想到再看她一眼。小姐坠马,他合身扑在小姐身上的那一瞬起,他确实再没想到过她,也不知道那时她眼中是什么样的神色,就这样任她,本该由他来保护的妻子孤身陷在了如狼似虎的乱军里。红玉那时一定是看着他的,想来也是在那时了断了对他的最后一丝期望。
二人再见时,他面前只剩了她面目全非的尸骨,他在那一刻,感到彻骨的冰凉,面前血肉模糊的仿佛不只是他的妻子,而是他少年时的憧憬,热血,活泼的梦想,在那一刻,都随她化为了尸骸,蒙了尘经了灰,被狠狠蹂躏至血肉模糊。
他都不知道她的死可以让他觉得那么痛。
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早让他知道红玉会死得那么悲惨,他那时还会不会那么决绝的抛下她,可会再多护着她一些。
还是一样的,只要小姐坠马,他还是只会护着小姐一人。所以,红玉,你要怨就怨恨我吧,是我对不起你,不论再重来多少次,我都对不起你。
屋角红玉的气息似乎消散了,这几年来总是这样,她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来了又去,总也不说话,只那细细的气息叹息似的萦绕在黑暗里,丝丝缕缕的。
屋外好似有鸟儿的响动了,想来天快破晓了,再不睡一会儿不行,一早起来又要去小姐身边当值,再带着惨淡的脸色,只怕小姐又要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来了。
这些年来,他把小姐的事事无巨细的揽上身,除了为小姐尽心外,也是存了小姐不知道的私心的。他要小姐离不了他,事事都要kao他他才觉得高兴,旁人的窃窃私语,他早已听得惯了,这世上只他一人最明白小姐的喜好心意,只他一人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让小姐满意才好。只要小姐一日离不了他,他就一日跟随在小姐身边,他审时其,原就与旁人不同,除了小姐身边,再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远处,他仿佛听见小姐的丝履踏在地上的声音,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他眼里小姐永远是步履轻盈的女子,在月光下的一隅,翩然而过。
他一直觉得聪慧的小姐与旁人不同,和月光很相像,看起来冷淡而疏离,却自上而下流淌在这个尸骸遍地的乱世中,没有这月光,他原也早变了这乱世中的枯骨一堆。
所以,他就把这一辈子都交给了小姐,为她四处奔波,事无巨细的照应。也许,他总有一天也会如红玉一般死去也说不定,这世间痴心的那一个总是更苦痛,到头来被践踏到削弱模糊,面目全非,却还是没有怨言。因为他审时其,一切都是小姐的,命也是心也是,全是。
鼻翼翕动,仿佛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榻上的人终于睡了过去,只眉头仍微微皱起,好似带着放不下的重重心事。而窗外的天际已开始隐隐泛白,又一日的白昼快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