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喜病了,发高烧,睡觉中不停地说着胡话,还连踢带踹的。我则是被阴险歹毒的玻璃花一惊一吓,神智有点儿迷昏,到姥姥家了还停电,姥姥在昏黄的小油灯下默默等候,我们赶紧脱衣躺下。犹如死里逃生,惊魂稍定,困意排山倒海似的袭来,我脑袋一沾枕头竟然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在路上,小姨再三叮嘱我们被玻璃花拦路之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不能对姥姥泄露半分,特别是我大姨大姨父两人更不能让他们知道一点儿,估计这不光彩的欺负小孩儿一幕,玻璃花也不会对外人炫耀。凤喜哑巴吃黄连,有苦难分诉,他憋气带窝火,这就发作出了严重的病症。
姥姥年纪大了觉轻,是她最先发现的情况,姥姥将我扒拉醒,我感觉到身边有个碳火盆烤得不行,一摸凤喜额头,汗水涔涔的怪吓人的。此时依然没有来电,姥姥还担心弄出大动静吵醒熟睡中的我小舅,就压着嗓门问我是不是在路上冲着什么玩意儿了?我顺口说碰到一只大黑熊把凤喜吓了一哆嗦。
姥姥信以为真,她还把凤喜当作年幼无知的小孩子呢,她在针线盒里翻找出一张盖戳的旧邮票,悄悄地在凤喜的枕头旁烧了。邮票变成了一撮灰之后,姥姥还拿过来凤喜的棉袄棉裤,在这一丁点儿灰烬之上,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念念有词,姥姥十分虔诚地说鬼呀怪呀别缠着我的小外孙儿,现在我就把你们给邮走了爱到哪里就去哪里吧,小外孙儿凤喜的魂儿呀赶紧回来吧万事大吉了。
搁平时,我早就憋不住笑出声来了,可现在无论如何都没有笑意,我的脑海里萦绕着玻璃花的恐怖而可恶的形象,耳畔还回响着他那恶毒的话。放在城里,玻璃花纯粹就是街痞子和臭无赖,遇到这么个主儿,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离他远远的,要么把他干趴下。可现在,我们只有沉默的份儿。
小姨早就醒了,翻了几个身,她什么也没说,任凭姥姥折腾。姥姥这一折腾,小舅的觉再大,也被吵闹醒了,他摸摸凤喜滚烫的身体,坚定地认为凤喜感冒了而且还是重感冒,最好是现在就送到大队卫生所打退烧针否则会烧出肺炎来的。
小姨说现在卫生所哪有人就有个看屋睡觉的王瘸子他懂啥,要不就推醒凤喜穿上衣服去赤脚医生家里打针。小舅说他烧成这样恐怕连道都走不动,一见凉风岂不是加重病情,小姨说我倒有个办法暂时能顶一阵儿,说着她披衣下地,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倒进洗脸盆子,把毛巾浸入其中,稍微拧了拧,冰津津湿淋淋的蒙在凤喜额头上。
凤喜呻吟一声,睁开眼睛,当他看清四个人都极为关切地围着他转,泪水就汩汩流了下来,打湿了半拉枕头。
“小外孙儿呀,不哭,咱不哭,明早咱就回家,都是姥姥家不好,让你半夜三更的出去走黑道,招惹没脸的了。唉,地主婆家,没人待见,孤魂野鬼都敢来欺负俺们。”姥姥语无伦次地安慰凤喜。她这一安慰不要紧,凤喜哭得更欢了,肩膀头一耸一耸的。
这个年代,有钱人才穿线衣线裤或者秋衣秋裤,普通老百姓是自己买布缝制内衣,大多数半大孩子都是没有内衣的,一般是穿着背心裤衩,外套棉袄棉裤,连一件棉大衣都没有。亏得火力旺,蹦蹦跳跳虎淘虎淘的,才能在寒风呼啸冰天雪地的外面走动。就我才只有一套腈纶的线衣线裤,而且打了补丁,洗过都没有换的。按大姨家的经济条件,给凤喜买两套换洗的内衣也没有问题,不知道是习惯使然还是怎么的,凤喜一直是背心裤衩外套棉袄棉裤。他这一哭,惹得姥姥心疼,去摩挲凤喜的肩膀,凤喜条件反射似的躲闪,不仅是姥姥,就连小舅都看见了一块巴掌大的淤青。
姥姥当即就问我咋整的这是?我明白这是玻璃花搂住凤喜将他狠劲一抛摔的,这是打死我也不能说的事儿,我就故意装作愧怍万分地说是我白天跟凤喜摔跤不注意撞在墙头上撞的。姥姥相信了,她捏着我的脸蛋子嗔骂道:“你个有心没肺的东西,他是你亲表弟呀,比你小,你是他哥,你咋不知道爱护他?!”我就坡下驴,抓住姥姥的手抽打自己的嘴巴,一再表示自己不是人是个俄罗斯大列巴是个美国大尿盆。姥姥被我逗笑了,她说我这三外孙儿呀精灵鬼怪的就是不念书不成材咋整呢。
我低头偷眼瞧小姨,小姨正好看我表演糊弄老人的节目,她的目光里极为复杂,有嘉许赞赏也有无奈遗憾。我猜测到,小姨的无奈和遗憾肯定是敌人过于强大而我们过于弱小。这一刻,我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我咋不快快长大呀?将来我长到两米多高体重二百多斤,那时候我胳膊粗力气大,我一拳能打死老牛就谁也不怕了!
这时凤喜说话了,他小声说梦见了我姥爷。姥姥一听,就来了兴致,追着问你姥爷长啥样穿什么衣服胡子有多长?凤喜的回答就跟我在展览馆看见的姥爷漫画像一模一样,这让我十分失望,也让我小舅很失望,因为小舅曾经跟人一起溜进去好奇地看过我姥爷的漫画像。然而姥姥从来没有去过展览馆,她一听就气得不行,她着重对我和凤喜描述我俩那从未谋面也永远不会谋面的姥爷的真实形象。姥姥带着无比怀念和憧憬的口吻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