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骄阳当顶,积雪消融的路面显得泥泞,低洼处积着水。
无际的田野上露出一条条田垄坝埂的脊背,被雪水浸润呈深褐色。背阴处没溶尽的雪如鱼鳞整齐有序向远处铺展。再往远处是村舍,屋脊一面有雪另一面没有,在淡淡的雾霭中,很像私塾先生写的毛笔字,方方正正有一种立体感。
竹林露出原本的青翠,一群麻雀在竹林落叶堆里昂首翅尾欢蹦乱跳无拘无束地觅食,是倪天路和王豆腐泥泞的脚步声惊散了它们,“呼啦啦”飞起,在俩人头顶盘旋一周重又没进竹林内深处。
倪天路不习惯穿这种大毛窝子,如果是走在雪地还好,如今雪化了,鞋底不一会便粘上厚厚一层湿土,甩也甩不掉,愈积愈厚,两人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不一会便气喘如牛。他们只好每人手里折一根树枝,不时停下来为对方清除鞋底淤泥。
上了官道,脚下的路平整结实许多,仨仨两两挑担或肩挎柳编竹编篮的农夫进城卖时鲜,担子两头柳筐内多是青皮的红心萝卜和裹得铁结实的黄芽菜,还有沾着塘泥的嫩藕、山药,只不过塘泥已经干了,山药上沾着黄泥也早已干了发白,看起来是从菜窖里刚掏出来。臂弯间篮子里盛着鸡蛋鸭蛋鱼干虾米紫皮蒜黄皮姜,更为若眼的是青梗鲜嫩的菠菜,叶片油亮丰肥泛着暗绿,根是紫红色的,一看便知道是从覆盖在雪底草帘下刚挖出来。
倪天路和王豆腐双手拢在袖子里,人多时貌似冬闲无事串门的农人,脚下拖沓,显得无精打采。擦肩而过的挑担客一路“嘿哟嘿哟”号子以及竹扁担“吱纽吱纽”引人抬头目送他俩匆匆身影。
俩人走走停停,一直拖了两个时辰才远远见到得意楼。
此时已经过了饭市时辰,稀稀拉拉几位食客坐于店堂面阳窗口,仍听到小二夸张地叫嚷招客。
倪天路和王豆腐缩头缩脑走进店里,看到靠窗的桌子都被占了,便在角落里找空桌坐下来。
小二见有客到连忙拿一条抹布殷勤擦拭桌面,从腰间褡裢内抓出一把筷子在倪天路和王豆腐面前分别布上一双。
“二位客官,请问用点啥尼?咱们得意楼经营地道的淮扬菜。”
“小二,先要一壶茶解解渴。”
“客官,小店有茶点,翡翠烧麦、酱干丝、小笼包、蜂糖糕。”
“你这间小店点心哪有淮扬楼的好吃,随便来几样吧。”倪天路说着话开始打量店内所有食客,连店小二也没漏了多瞅几眼,他似乎觉得仍会有劫匪扮成小二混杂其中。
“老三,咱身上可没带那么多钱呀,要壶茶就算了吧。”王豆腐当着小二的面轻轻说了一句。
倪天路明白是要他装成当在没钱人的意思,抬头看看小二又看了一眼王豆腐说:“二哥,咱爹不是多给了你两个大洋的吗?”
“咱爹给的大洋不是让我和你在这里喝茶吃点心用的,是要买年货回家的,现在连一副对联一张门神也没买,你却要跑这里喝茶,让爹妈知道了又要骂我俩没出息。”王豆腐一本正经地说道。
“二位客官,本店点心价格实惠,用不了两个大洋,十几个铜钿就够了。”
“好吧!少来两样啊!”王豆腐用心疼口袋里钱钞的表情和并不心甘情愿的语气对小二说着。
“好咧!好咧!一下子就好的了。”小二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向后堂,边走边模仿苏小妹唱腔:“可怜我两眼汪汪,恨二老爹娘,年纪轻,大不该把我送入王庵堂。恨起来我要去投江,急起来我要高挂去悬梁,投江悬梁又恐误了女儿家年少好时光,倒不如下山寻个俊俏小才郎。”原曲是苏小妹和秦少游对唱,扬州老弱妇孺对这段词烂熟于心,小二滑稽偏偏学苏小妹的女人唱腔,学得又不伦不类,结尾拔高嗓音劈了岔,引来店堂内食客和所有伙计哈哈大笑,连坐在柜台后的掌柜也扶着老花镜眯缝笑眼。
倪天路乘机打量着店内食客。
临窗而坐一胖一瘦。
胖者白白胖胖,恰如门口蒸笼揭开盖,露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圆嘟嘟的白面包子来,倪天路心说这人胖得像包子。再看瘦者,正端茶杯啜茶,每咽一口茶都会看到他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像鸡素子。一辆驴车从得意楼门前过,驴突然停步伸长脖子冲着得意楼噘唇大叫。倪天路转眼看门外,驴脊梁突出一排算盘珠子,想着瘦者喉结和瘦驴脊骨结圆溜光滑,心说这人瘦得像叫驴。
他将目光从瘦驴身上移回店堂时,心似乎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或是什么闪光物晃了一下,开始没在意,等他端起小二送来的茶杯喝茶时,心猛然一跳,那不是闪光物,而是一副眼镜和躲藏在镜片后的一双眼睛。
他的心骤然狂跳,端茶杯的手也随之哆嗦不停。
仅一触而离的眼睛竟然让倪天路有一种被蛰痛之感,他强摄心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重新将目光投向门外,找到蛰痛眼睛的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在看他。
倪天路心里清楚这人一定就是绑匪布下的钉子。
可是,无论怎样装作左顾右盼漫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