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发觉我丢失了自己。那种感觉难以言表,好像五脏六腑全被掏空,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只躯壳。
我来到院子里,太阳红红地照着,我到处乱找,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玉环和媚娘搀着奶奶,有说有笑,说要到地里去种火。没有人理解我的苦衷,她们全都活得有滋有味,好像从来没有苦恼,苦恼只属于我自己。
我极力想摆脱苦恼,努力寻觅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恍惚中我看见了父亲被大虫啃噬,我甚至听到了骨头断裂时的响声,我恐惧到了极点,大张着口,却喊不出声,耳朵里传来的信息牢牢地固定在胸腔之中,我看见了茫茫大地上横七竖八到处躺满了尸骨,天上打雷了,下起了血雨,我知道,把血种到地里会长出血树,可那血太多,连太阳也被污染了,揉着发红的眼睛。
我推开柴门,沿路寻找自己的身影,看见玉环和媚娘正在地里挖着壕沟,奶奶用拐杖指挥着殷红的血水流入田中,奶奶说,用血水浇灌火种最好,明年的火肯定能够丰收。看见奶奶我哭了,我哭着说:我找不到自己了。
玉环和媚娘对我挤眉弄眼,还用手指头刮着脸皮:羞死人了,七尺男儿不去闯荡江湖,光知道哭。你明明站在我们面前,却说自己丢了,发什么神经?
到底奶奶年纪大,经过的事多,她老人家围着我转了一圈,马上就发现了问题:丢儿,你可能把魂丢了,丢了魂的人一般没有身影。你跟奶奶说,遇到什么了?
我告诉奶奶,我看见满山遍野躺着人的尸骨,我在尸骨里翻找,找不到我的萍妹。奶奶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孩子,别哭,物质不灭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你看见那些人死了,其实他们的灵魂还在,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只是我们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丢儿,奶奶的好孩子,忘记过去吧,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找回自己的灵魂,跟玉环和媚娘过到一起,你看她们多漂亮、多善良、多贤惠、多勤劳、多……
不等奶奶说完,我马上就像躲避瘟疫那样逃离了奶奶,我知道奶奶唠叨起来没完没了,我最不想听到奶奶说什么玉环和媚娘,我也知道她们很漂亮,很善良。可我就是不爱她们,不需要什么原因,我的内心里没有她们的位置。
我不停地走,沿着那条小路。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山洞,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走了进去。我看见如豆的灯光下,米粒正在伏案疾书。我站在米粒身后,良久。米粒没有发觉我的到来,只是写得不停。那些书稿一页页从书案上飘落,地上已经积满厚厚的一层。我不忍心打扰米粒,悄悄地弯下腰,把那些书稿捡起,按照页码重新整理,然后放到书案的一角。米粒抬起头来,看见了我。
米粒挪过来一个木墩,让我坐在他的跟前,然后问我:你说,世界上先有风,还是先有我们人类?
我回答不上来。我也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对风没有研究,我对研究风没有兴趣,我一生一世都不打算研究风。但是,出于我对米粒的尊敬,我还是佯装思考。米粒也真有耐心,他耐心地等待了我好长时间,问我:是不是这个问题太深奥,回答不上来?那我就来告诉你,世界上先有风,后有我们人类。就是说,在我们人类出现以前,风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
米粒接着问我:下面我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春分那天刮什么风?夏至那天刮什么风!秋分那天刮什么风?冬至那天刮什么风?
我有些不解,问米粒:你研究这些有什么用?
用处可大了。米粒正色道:诸葛亮就知道冬至那天刮东南风,所以就在曹营南面放火,结果使曹操八十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成功战例。春分那天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一般会刮微风,微风以西风为主,有时也会刮东风,有时也会刮南风,当然,刮北风的时候也有,但是——
我把米粒的话打断:我知道了,春分那天刮的是东南西北风。现在该我提问了,人用什么办法能够找回自己?
米粒有些结巴起来:这个问题嘛,这个这个这个问题嘛——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谁把自己弄丢了?
我十分肯定地说:我把自己弄丢了。
米粒用手摸着自己的脑袋:让我想想,你把自己弄丢了,这是个什么概念?喔——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找不到自己了?这很好办,画一张自己的画像贴在寻人启事栏里,就会有人告诉你,你究竟在哪里。
我有些生气,我有些懊恼,我还有些悲观。我非常悲观地对米粒说:米粒,你退化了,退化得连奶奶也不如了,奶奶告诉我,找不到自己的人一般没有影子,人把自己弄丢了一般是把魂弄丢了,只有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就等于找到了自己。也可以这么说,人找到了灵魂就等于找到了自己。也可以这么说,人的灵魂和影子其实就是一个人。也可以这么说……
米粒的眼里闪着惊喜的光芒,他对我大加赞赏:丢儿,你真行,你的知识比那风教授渊博得多,你能不能给米粒解释得更深入一些,人的灵魂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都有哪些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