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大学的杨宏波给取了现在的名字。
家族里很多后辈的名字,都是杨宏波取的,原因很简单,在这个500多户,2000多人的村子里,出个大学生,不容易,不说是文曲星下凡,也是喝过墨水的。比起这些土老帽来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叔(发音为shou,同“收”,地方方言),奶奶不会有事的。”吃完晚饭,杨宏波在堂屋门槛上抽烟的时候,杨志羽在他身后轻轻的说。
杨宏波回过头来,苦笑一下,点点头。
“奶奶在昏迷后,有时候会喊你的名字,有时候也叫爷爷。”小志羽絮叨着。
父亲走的时候,杨宏波就没有来得及看上最后一眼。当时他没买车,听到父亲病危的消息,从500公里外的上津市坐着大巴赶回来,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晚上,杨宏波躺在西厢房(北方的农村院子里,正房三间之外,也有东厢房或者西厢房,用来储存东西或者住人。人口多的家庭,一般都是老年人住在厢房,结了婚的年轻人住正房。)里有些陌生的土炕上,辗转反侧。
秋天的夜晚,除了风声,仍然能够听到一两声秋虫的吟唱。月光从窗户洒落进来,洒在炕上,洒在被子上,洒在杨宏波的脸上。
他想了很多,想着已经去世的父亲,想着病重的母亲,想到自己小的时候,父母生活的样子,想到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欣慰的样子。想到他结婚的时候,新娘子孔菲来到村子里,父母高兴地合不拢嘴的样子。
他也想到了今天走马灯似得哪些亲戚朋友,来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扔下了50、100等数额不同的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还想到了这个自己出生的村庄,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庄。经历了风风雨雨,如今秋收在即的村庄——前坨村。
他还想到了少年时代,梦到了村西北的沙坨(沙丘),村南的芦苇荡。他在沙子里陷落,他在芦苇中迷失。
直到后半夜三四点钟,他才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他在睡前想到的那些风景,那些人物,那些故事。而他自己却不属于这里,而是站在高高的云端,如同上帝一样审视着这一切。
是他自己,轻轻抹去了哪些连绵的沙坨,是他自己,烧掉了那片芦苇,然后将这些空白的区域,幻化成了一片片阡陌纵横的稻田。
他看着每个人的故事发生,结束;看着每个人的生命苏醒,睡去;看着处女变成少妇,看着青年变成老者。
他能够听到夜晚里,静静的村庄中,沉睡的人们发出的每一次呼吸,伴随着病人的咳嗽,婴儿的啼哭,**的呻吟。
这一刻,他就是神。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让这片土地翻天覆地,让这些人们顶礼膜拜,匍匐在他的脚下,战栗或者疯狂。
但随后,他又觉得自己不是神,而是个从来没有走出这片土地的农民。从来没有上过大学,从来没有进过大城市,从来没有过结婚生子,从来没有过为房子而奋斗。
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默默地陪伴着这片土地,看着它在自己面前翻天覆地,沧海桑田。
这一刻,他又感到自己的卑微,在大自然的捉弄着,活得像个虫子。然后,那些原本崇拜他的农民,忽然脸上都露出狰狞,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农具,慢慢的向他聚拢。
他挣扎,他反抗,他用拳头、牙齿反击。那拳头打在那些人的脸上,血从那些人的嘴角流出来,而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然后有人用铁锹把儿,重重地打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他猛地坐起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