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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次“迷路”事件以后,每晚田明理更是不敢离开校门一步,甚至连教室的门也不敢出,出去解手儿都要邀约同学一路儿。至于睡到半夜起夜就更成了一件极其畏惧的事情。地铺在三间屋最里头儿一间,门开在最前头儿一间,晚上起夜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黑暗里摸着黑摸到外间门口儿,站在门口儿面对着外面的无边黑暗朝着尿桶撒尿,这对于十来岁的孩童无疑是一件恐惧的事情,更何况田明理一直害怕黑夜呢。田明理每晚都要起夜,爬起来后,望着漆黑一片,不敢挪步,便轻声询问:“谁解手儿?”半夜三更的,都睡得正香,没人听见,即或有人听见,大冷夜谁愿意爬起来陪你跑出去尿尿呢?连问数遍没有人应,田明理早已憋得尿滴淋漓了。好在经过半天的适应,已经能够依稀辨别出门口儿透进天光形成的朦胧的轮廓,便站起身快步跑到门口儿,躲在门框内侧,左手紧紧撑着门框,右手掏出那物什,朝着黑暗中的尿桶方位冲去,随时防备着神差鬼役从暗夜里突然冲出来,好快速撤退。好在神差鬼役一直没有出现。跑回地铺钻进被窝,心脏兀自怦怦跳个不停,心里暗自想道:快了,很快就满十二岁了。过了十二岁俺就不怕了。太阳公公、月亮嫏嫏,您都跑快点儿吧!
学生自己开伙,需要自带柴火和粮食。粮食主要是红芋,数量不多,还好带,带柴火就麻烦了。有的扛一个秫秸个子,有的背一捆豆桔。田仁喜让儿子先去上学,下午,他套上拖车,拉了满满一拖车秫秸送到学校里,攒在了厨房门外。
小学生自己煮饭也是很不容易的,虽然一日三餐都是红芋稀饭,不做馍不做菜。尤其是冬天,滴水成冰,单是洗红芋就是个苦差事,一二十人的饭,一回要洗大半筐。当时学生的自我组织能力很强,采用大小搭配,一个大龄的带一个小龄的为一班儿,生活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田明理对新开设的《自然》《地理》和《历史》等新课目感到新鲜有趣,感觉给自己开辟了几扇接受新知识的窗口儿。
教《历史》课的老师是芦荻村的田立中。他先前在蒿南小学念高小,后来就留校当了老师。也许是受到他家遭遇土改的影响吧,他好像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样子,讲课时也爱信口开河,可是这反倒使课堂生动活泼起来,增加了学生听课的兴趣。有一回课堂上提问:陈桥兵变的历史背景是什么?问完之后,他目光扫视着整个课堂上的每个学生,最后盯住了田明理的座位。田明理正准备着站起来回答,却听见他念道:“孙彦廷!”孙彦廷和田明理邻座,大孙家人,老实腼腆,听见老师喊到名字,慌慌张张站起来,红着脸紧张地说道:“……周恭帝才七岁,他娘死了……”农村都觉得没娘的孩子最可怜,有一句古话说:“宁死当官的爹,不死叫花子娘。”孙彦廷把周恭帝的父亲周世宗柴荣死了,记成了“他娘死了”,一下子引起了哄堂大笑。笑声还没平息,田老师接上说:“他娘死了倒不要紧,他大再给他娶个花娘就是了!”哄笑声又响了起来。还有一回,讲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导致李自成兵败退出北京,他“感慨”道:“要不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咱‘大顺国’早就到了**了!”他的富有感染力的煽情,令课堂上响起一片啧啧的惋惜声。田明理更是信以为真,在心底留下了中国没能到达**的大大遗憾。要不,跟苏联人民一样能过上**幸福生活多好!那时期全中国上上下下到处都是“学习苏联老大哥”,“建设社会主义、奔向**”的口号。直到听到学长们的质疑否定,说李自成不败,也仅仅是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而已,而且他已经建立了大顺朝做了大顺皇帝了,才明白了田立中那种说法的荒诞无稽。
《自然》课里一篇课文讲述了煤炭的形成过程,纠正了田明理“煤是石头变成的”的认识上的谬误。上年,四叔田仁学从黄山头挑了一担煤炭回来,有碎煤有块煤,拉着风箱燃烧得很旺。里面还有一种灰黑色像石头一样的东西,无论怎么拉风箱也不燃烧,最终确认是石头。田仁学说:“煤是石头变成的,那烧不着的是正在变煤还没有变成煤的石头。”庄儿上的人都说煤是石头变成的。如果庄儿上的人都念了这篇课文也就会知道煤是由树木深埋地下变成的了。
盛夏的一天,下午放学后,田明理、田立儒、田景尧三个人心血来潮,不往南走近路回家,偏要往西南走大孙家,转西经小卞村、王沟涯,奔孙桥,上芝河堰绕道回家。上了芝河堰,但见北方乌云翻滚着黑压压地涌了过来,刚才还斜阳炙人,转眼间就天色晦冥宛若黄昏了。随着一阵大风吹过,大雨哗啦啦倾泻下来。顷刻之间三个人就成了落汤鸡。好在大热天,刚才还浑身燥热,这大雨淋着,凉凉的倒挺惬意的。反正都打着空手,便疯子似的边走边舞动起来。接着北边的雷声好像逐渐近了,他们三个便在雨中的河堰上狂跑起来。渐渐地雷声越来越近,后来竟然像在追赶着他们似的接连在身后爆炸。他们惊惶害怕了,更加没命地向前奔跑,暴雷却紧紧尾随身后……田明理脑袋里忽然闪出:这早已被雨水浸透了高高的河堤不正是大地的放电之极吗?而在河堤上奔跑的人呢……想到这里,忙狂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