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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芦荻村来了几个“外乡人”,又有点儿像“公家人”。芦荻村民习惯称十里八乡之外的人为“外乡人”,而对“官府”的人则统称之为“公家人”。村民把这几个“外乡人”或“公家人”指引到了保干事田立吾的办公处。
芦荻村较大,一直和周边几个小村庄混合划分为永和、黄助两个保。田立吾自日伪时期,到光复后的民国,又到解放一直是永和保的保干事。其间,政权更迭,保长走马灯似地变换,而田立吾则一直担任着保干事,一干就是十年,成了芦荻村的“常任”保干事。人们习惯用十个字来描绘田立吾的为官诀窍:嘴甜眼色活,腿快脑灵光。就凭着这十个字,田立吾赢得了历任各色保长的垂青,而又不承担任何责任与风险。抗战胜利后,日伪保长程维银被镇压了,而田立吾却继续在下一任民国保长手下担任保干事。现在,保甲制度废除了,保长回家了,而田立吾依然承应着芦荻村的一切大小事务。
其实,田立吾就是充当着跑跑腿传传话迎来送往的角色。过日本时,他引着几个小孩子拿着彩旗在村口表示“欢迎”,以求避免村庄遭受无妄之灾;国民党来了,他照常奉命征粮派捐;**、八路军游击队进村了,他一样安排食宿,筹粮派夫。好像田立吾这个保干事只是芦荻村的保干事,并不从属于任何一个政权,而又像是从属于降临到芦荻村的一切政权或势力。所以村民对他也不是十分反感,也无什么仇恨。再加上,芦荻村民承袭着祖宗传下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坚守着“克勤克俭,耕读为本”的人生理念,不结官府,耻为胥吏。对于给官府办事跑腿的胥吏如“保丁”、“保干事”乃至“保长”等,私下里统统鄙夷地呼之为“差狗子”。所以,永和、黄助两个保的历任保长都是由外村人出任,田立吾的保干事一职更是无竞争连任。
田立吾的办公处在芦荻村西头儿、田百怀家大门口儿东边的两间门向西的草房里。当间摆着一张陈旧的没有上漆的抽屉桌儿,两边两张破旧的长板凳上坐着两个人——正在下象棋的田立吾和田百怀。里间还歪斜倒着两条只剩下三条腿的长板凳。
当知道进来的五个“公家人”是县人民政府派来的生产救灾工作队、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带队的杨队长时,田立吾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人整个儿萎顿下来,赶忙弓腰垂首卑怯地主动向杨队长坦白了自己的伪保干事身份,又点头哈腰地朝着杨队长语无伦次地说道:
“现在新中国了,保长走了,俺……暂时……暂时在这儿支应着……这下好了,杨队长代表人民政府来了,我……我也该走了……”说完猥琐地佝偻着腰等待着杨队长的发落。
杨队长和颜悦色地给他解释说,人民政府成立了,对旧政权的一般成员,只要没有罪恶和民愤,只要本人愿意,人民政府都是接收使用或者给以出路的,更何况他一个基层乡村的保干事呢!杨队长最后对他说道:
“我们来这里开展生产救灾工作,如果你愿意,欢迎你来配合协助。”
田立吾听了,好像接到了一道特赦令,又好像接到了人民政府的委任状,一下子挺直了腰杆——但是他的腰总是挺不直,好像多年来的佝腰习惯把胸椎压短了三寸似的,尽管努力挺直,可腰杆儿依旧是向前弯着的,于是只好仰着头、嘻着嘴,堆着满脸的谄笑,一叠声地说道:
“感谢杨队长!感谢人民政府!俺甘愿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愿意效劳!愿听驱使!”
杨队长听了,脸上现出一丝人们不易觉察的鄙夷神色,转而平静而威严地宣布道:
“田立吾,从现在起,你原来‘永和保干事’的职务、身份就永远地结束了。从今以后,要好好参加生产劳动。近阶段在生产救灾工作队的领导下,配合协助工作。”
田立吾自是满口应承、感恩不尽,弓腰点头不迭。
一直站在圈外观看着的田百怀见状,心想:“这下子运气来了,机不可失!”慌忙转到杨队长面前,歪着脑袋,仰着一张笑脸,问道:
“杨队长,俺也是穷苦人,愿意给您、给工作队端茶跑腿!您要俺吗?”说话时,露出满口黄牙,喷出一股浓重的腐臭气味;一对深陷眼窝底的鼠目被两坨抖动着上移的颧上肉挤压成了两道细缝儿。
杨队长不由得一阵恶心,心里暗暗骂道:“今天怎么了?一到芦荻村就遇上这么一对活宝!”转而又想:救灾如救火!工作队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正是用人之际,救灾要紧!便点头答应道:
“好吧。端茶倒不必,跑跑腿带带路倒是需要的呢。”接着转而对着大家像是征求意见又像是直接宣布自己的安排意见,说道:
“这两间屋子暂时就作为工作队办公室吧。哎——”侧过头来对田立吾说:“你回头找人把那两条板凳修修,来人时好坐。”说着指了指里间那两条倒卧着的三条腿的长板凳。田立吾忙不迭地点头应着是是是。
“还有两件事——”杨队长扫视了田立吾和田百怀,说道,“给我们五个人找间房子安排一下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