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化离去后一晃又过了好几日。这日又在落春雨,淅淅沥沥的雨串子直直地射入大淮河,声响极大,如巨珠宏灌如沧海,渐起丈高的水浪,又渐渐平复下去。如此往复循环,竟从清晨直直地下到了日暮。
玢儿捧着个紫檀木四季君子托案入了舱房,将托案上的晚膳一样样地摆到了桌上。午膳仍旧纹丝未动,她嗟叹着,抬眼望向面朝里躺在牙床上的人,软着嗓子蹙眉说,“主子,都好几天了,您不吃东西怎么成呢?”
床上的人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声音慵懒得像是没睡醒,“你退吧,我要睡会儿。”
玢儿原还想再劝几句,却被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自打那日从大化夜市上回来后,她家娘娘便活脱成了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若非前日被她和音素硬逼着喝了一碗燕窝粥,可就真粒米未进了。她心头三分疑虑七分忧扰,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娘娘这么不吃不喝总归不是个办法。
玢儿在陆妍笙身旁伺候了十来年,还真是头回见主子这副模样。她家主子是名门闺秀里的仙葩,一向学不来伤春悲秋悲天悯人,若这样的事儿搁在别个小姐身上,她还能想得通,可落在妍笙身上,她压根儿没法接受。
主子这副模样,显然是有心结。玢儿平日里话本子看得多,见她这般情态,自然而然便同情情爱爱联系到了一堆去。她唬了一跳,被这个猜测震了震神,又探头看了看卧在榻上好几日的陆妍笙,终于下定决心问个清楚。
如是一想,玢儿便把托案搁在了一旁,蹑手蹑脚地朝着牙床挪步过去,挨着床沿坐下来,又伸手轻轻搡了搡陆妍笙的肩头,“主子,咱俩打小无话不说,您究竟有什么心事,跟奴婢说说啊。”
妍笙仍旧面朝里地躺着,听见玢儿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她睁着眼定定地望着床榻里侧的木壁,怔怔的似是神出。
唉,其实玢儿说的没错,她们贯是是比亲姐妹还亲的,有什么话都能摆在床头上讲。可这回非比寻常,她的确是有心事,可这心事让她怎么开得了口?难不成让她挨着玢儿的耳朵偷偷摸摸地说,“我教严烨强行亲了嘴。”
这丫头八成会直接吓得掉淮河里去吧!
陆妍笙垂头丧气,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好几遭,接着又一个猛子从榻上坐了起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一处。
大梁的民间有种说法,说的是人死后,若是喉咙管里还存了一口气,便会起尸,也就是俗话说的诈尸。如今她这阵仗同诈尸简直没两样,直把玢儿吓得不轻,她白着脸伸出手在妍笙眼前挥了挥,小脸一垮急道,“坏了坏了,我还当有心事,合着是中邪了!”
陆妍笙扶额,推了一把她的胳膊,斜眼乜她道,“我看你才中邪了。”说完便又仰头倒了下去,面朝着舱顶,用十五岁的脸叹出口五十岁的气。
玢儿见她总算有了反应,当即面色一喜,手肘撑着床榻挨着她靠上去。她正要说话,却又似乎顾忌,因抬起眸子四下打望了一番,这才凑到妍笙耳边道,“主子,您就老实跟奴婢说了吧……您有心事,是不是和厂公有干系啊?”
妍笙教自己的口水呛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玢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玢儿翻了个白眼,话语里头又有几分自得,“主子,您几日前下了道懿旨,说‘身子不爽不见外人’,这多明显啊。整个儿船上能勉强算外人的也不过东厂那班子,您要不是躲厂公,还能躲小桂子不成?”
听了这话,陆妍笙愈发嗒嗒若失,原来她做得这样明显,恐怕整个船上没人不知道她在躲严烨了吧。这可真是不大好,奴才们的嘴最不靠谱,不知道真相便只能瞎猜,自己瞎琢磨不要紧,若是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可就闹大发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因蹙眉朝玢儿道,“这么,你传我的口谕给小桂子,让他给船上的厂臣内监都招呼一声,别闲着没事乱嚼舌头根。”
玢儿听她这么说,眼神变得格外古怪起来,“主子,您这几日没吃东西饿昏头了吧?这样的嘱咐还消您操心么,厂公早把话撂下了——若是教他听见只言片语,脑袋可就长不稳了。”
妍笙迟迟地哦了一声,面上惘惘的。她伸手覆上双眼,心头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叹息道,“是啊,以我的道行根本不足以同严烨周旋,我后知后觉才想到一步,人家却早把后头的几十步都给想好了。”
听她这么说,玢儿感到万分的诧异。在她们眼里,厂公待主子是最尽心的,就连桂嵘私下都对她说,从没见厂公对其它主子这样好过。此时陆妍笙说这么些话,听在玢儿耳朵里,颇有几分恩将仇报的意味。她蹙着眉看陆妍笙,“主子,您还想着和厂公过不去呢?别吧,厂公待您可是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啊。”
她却只勾起唇扯出个冷笑,并不回答。在她看来,严烨如今走的棋同上一世一模一样,他的计划并不复杂,只消拨撩她,搅乱她这池春水,便能让她任凭他摆布,为所欲为。他们可以在前朝后宫间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也可以消磨紫禁城中寂寞难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