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午后,甘泉宫正殿。早朝过后,文王招内阁,拟定废太子诏书。太子手下一干谋臣,只需定个罪名,无需审讯,择日问斩。
处置完政事,文王略感疲乏。起驾回宫,服了药,便听冯瑛来报。
如今看着脚边跪伏之人,文王闭了眼。甘泉宫内静得出奇,御前侍奉之人,心知王上心下不悦,俱都小心翼翼,大气儿不敢喘。
“你可想清楚了?寡人跟前侍疾的功劳,要耗费在此事上头?”
殿下女子,低低伏着身子,深埋着脑袋,低声应是。语调虽柔缓,回话却是毫不迟疑。
冯瑛立在文王身后,默默注视她。旁人看不见处,冯公公目光晦涩难言。她终是松了口,只这么一口开,对他,绝非是好消息。这丫头狡诈,如今他拿捏不准,她是否虚张声势。只以防万一,随了她愿。
人老了,越发将性命看得要紧。何时何地,都惦记着给自个儿多留一条活路。富贵荣华,俱是虚妄。没了命在,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挣得再多,他一个太监。话说得难听点儿,真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膝下无子,祖宗香火都续不上,求来何用?
文王见她不思悔改,等上片刻,念及她侍疾那会儿,令他觉得尤其顺眼的眸子。干净,懂分寸。
戴玉扳指的手,轻击在宝座扶手上,扣出清脆的嗑嗑声。
“贺帧曾在寡人跟前替你求情。可叹他一番心意。你且回去,好生琢磨琢磨。”说罢抬手,命她退下。
她听命,倒退着出门。一转身,被屋檐底下照进来的光,刺了眼睛。手搭在额上,偏头闪躲。待得眼睛适应了外间刺目的光亮,这才跟在冯公公身后,步子虽有条不紊,脑子却乱作一团。
贺大人为她求情?同为太子心腹,为何那人被囚,而贺大人却能安然无恙?且还能当文王跟前,替她说情?
七姑娘紧抿着嘴角,素净的小脸上,眉头紧皱。
冯瑛回头看她,见她一副沉吟的模样,转过身,眼睛望着十几步外朱红的宫门,仿似他两人很有交情,竟好心劝诫她。
“姜女官年岁尚轻,何必认死理儿,不爱惜自个儿性命。江阴侯世子待姜女官也算宽和。前次在秋节宫宴,不惜开罪惠王,也要为你出头。此番更甚,即便知晓时机不恰当,仍旧于宫外请见,只为保你性命无虞,也不怕招来王上迁怒。”
说罢摇一摇头,仿佛颇有感概,接着又劝。“往昔如何,自不用说。可这往后么……”门外当值的侍卫,看是冯公公带了之前王上下令关押的女官。心知冯公公必是有王命在身,否则岂能这般堂而皇之,带着人打宫里出来?于是识相的,立在原地,拱手施礼。
冯瑛点一点头,撩袍子跨出宫门,等她一等,不吝提点。“江阴侯府此番立下大功,这侯府的爵位,想必是要动一动的。既然都是公侯府上世子,女儿家出嫁,挑哪个不是一样。姜女官不妨细细想想,咱家说的在不在理。”
七姑娘不支声儿,端着的两手,十指紧紧相扣。
老奸巨猾!竟随口一事,便想探她的反应,看她是否对那人依旧坚定不疑。这老太监实在谨慎得过了头。竟想透过她,试探那人是否一招被擒,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她抬起头,装出抹愠怒。“公公好意,下官心领。”言罢冷了脸,显是没有再搭理人的打算。
冯瑛眼角眯了眯。深看她一眼,暗自琢磨:她哪儿来的底气,到如今,还这般不肯服软?于是心里越发迟疑不定。
按理,举凡朝廷要犯,该关了在廷尉衙门里的地牢。可偏偏,他获罪之前,整个廷尉府,他一人说了算。于是这关押之地,由宫外,挪到文王眼皮子底下,换做内廷一处守备森严的院落。
她静静等看冯公公命人开锁。吱呀一声,结实的木门,缓缓向后退去。她从向两侧延伸的缝隙里,迫不及待,举目张望。一眼没瞧见人,她抬手推门,提着裙裾,一步迈进去。
这许多日子以来堆积的思念担忧,尽数展露在她眼中,满满的,似要溢出来。一览无余。
她慌乱的眸子忽而一顿。怔怔望着东墙下,正背对她,回首,灼灼盯看她之人。来之前多少话想对他讲,真见了人,这才体会到,纵使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儿,一句也吐不出来的滋味。
自昨晚得知他被文王囚禁宫中,她一整夜,翻来覆去,想象他如今是何处境。他这般考究之人,吃穿用度,无不精致。骤然被囚,是否会像传言中那般,宫里常动用私刑,一想到他或许被人拷问,形容狼狈的样子,她便难过得无以复加。
如今看他,已是去了朝服,只着一身月白绲暗灰银边的深衣。除去衣衫下摆起了些褶皱,他整个人瞧起来,仿似安好。依旧是玉面高冠,因着素日鲜少穿白衣,通身上下,少了威严,多了分文人的尔雅。
她眼前因了不争气,腾腾弥漫的水汽,渐渐变得模糊。除了方才那一眼,竟是再瞧不清,他脸上神情。
还好。她只晓得在心里,反反复复,默默念叨这么一句。
眼前湿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