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突然到来,屋里三人皆吓了一跳,赶忙屈膝见了礼。大太太童氏迫不及待,迎上去与史妈妈一道,格外当心,搀扶着这位,稳稳在太师椅上落了座。老太太在姜家,打老太爷中风起不来病榻,自来便是一言九鼎,无人敢违拗。
童氏心下欢喜,正拿这丫头没撤,没成想老太太来得及时。虽则昨日才被老太太甩了脸子,可到底几十年的婆媳,比起七姑娘,老太太定然还是偏帮她。于是扯着嗓子叫人进来奉了茶,亲自退到一旁,微微弓着腰,给老太太打扇。
“您身子不好,怎好劳您走动?有事儿您只管唤我就是。”老太太当面,做主自然轮不到她。童氏说着客套话,很是乐意将棘手事儿推脱出去。
姜老太太斜睨她一眼,门口那会儿已瞧见她浑然没个出息,连个黄毛丫头都拿不下,更看她不上眼。回头冲着底下站着的七姑娘,眯眼仔细打量一回。今儿才知晓,这是个外柔内刚,顶顶有主意的。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姜家这许多姑娘里头,这个怕才是最厉害那一个。
于是心头更对她不喜。小小年纪,这样深的城府,加之她是许氏所出,母女两个都不讨她喜欢。这样自小长歪了丫头,心头必对她存了怨恨。若叫她顺顺当当进了宫,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实在是后患无穷,需得想个法子,拿捏住她命脉才好。
七姑娘虽埋着脑袋,可落在她身上令人背脊发寒,不加掩饰的两束目光,立时叫她察觉出异样。
与童氏不同,童氏虽带着几分市井泼妇的贪婪无度,到底没有害人的心思。可老太太……七姑娘目色沉了沉,她可是清楚记得,彼时若没有老太爷护着,四姑娘姜娥莫名其妙吃坏了肚子,未必能够安稳养大。
姜家三房几十口人横死赴任途中,好巧不巧,正是老太爷最得意的儿子,偏偏还是姨娘所出。唯一留在府上的姬妾,不幸产后血崩,撑着最后一口气,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便撒手人寰。
这些事儿她虽为亲身经历,可其中巧合,难免叫人产生些不好的联想。最让她起疑,还是幼时寥寥几次去给老太爷请安,她总能从歪斜着嘴角,手指微微颤抖的老太爷眼中,读出几分对姜老太太的心灰意冷。
那种视若无睹,深切的哀凉,直直撞进她心里,叫她每每心头发酸。或许正是那个后半辈子都躺在榻上,与她算不得感情深厚的祖父,哀莫大于心死。唯独剩下两个儿子,俱是老太太所出,于是为了家中和睦,不能揭破又不能放下,这才使得老太爷对姜家许多事儿彻底撩开了手。
想来患难夫妻,总有几分旁人比不得的情分在。这才是老太爷虽则恨极,却依旧对老太太一应行事,漠然以对的根源所在。
七姑娘沉默想着心事,上首那人却失了耐性。
“方才伶牙俐齿,明目张胆顶撞长辈,如今怎地成了哑巴?这便是许氏教你的规矩?”嘭一拐杖杵在地上,老太太身子未痊愈,头上还戴着抹额。深褐色素底缎面,中间镶一颗碧绿的猫眼石。发髻高高盘起来,因着面庞消瘦,颧骨高高凸起,冷着个脸,眼底厉色昭然。
春英心头急跳,偷偷瞥一眼自家姑娘,只见七姑娘低眉敛目,垂手侍立,侧面看去,面容无比平静。
正替姑娘忧心,却见这位闷葫芦似的,像是知晓情形不对,方才还与大太太硬碰硬呢,这会儿不声不响不搭腔,木愣愣杵在那儿,眼睛像是盯着脚尖,实在好定力。
主子都这样了,婢子自然有样学样。不同却是,春英眼睛盯在七姑娘裙摆上,琢磨着她家姑娘气死人不偿命的性情,怕是又要发作。
果然,之后老太太再是发难,七姑娘也是规规矩矩,跪着听训。这样的场面,幼时已是家常便饭,一月里总有那么几回,阖府上下都知晓,七姑娘最不得老太太心意。
实则她不过心底通透,知晓因着太太许氏跟生来断掌的缘故,任由她如何讨好,老太太也绝难给她个好脸。于是她唯唯诺诺,明哲保身,在这姜家祖宅里,装傻充愣,暂且忍让些,算不得大事。
如今她只需闭口不言,坚决不点头,拖延过这阵子,她立马去寻姜大人替自个儿做主。虽则会使得她爹夹在当中,十分为难。可照他爹明理的性子,这样荒唐的事儿,绝不会答应。
至于老太太欲对她如何,七姑娘压根儿不担心。但凡在姜家祖宅里,明的暗的,她还这就不怕。吊丧过后,她得被世子拎在身边。能在那位眼皮子底下扒她皮抽她筋儿的,有这份能耐,绝不会是姜老太太。
说句不厚道的,她这叫翅膀长硬了,背后有人撑腰,尽管嘚瑟去……
姜老太太看她一副油盐不进,任凭打杀的样子,心头升起股暴怒,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这丫头如今还用得着,又是准秀女的身份,不好将她随手处置了。她日后需得进宫,万一心怀怨愤,做出于她与姜家不利的事儿来,那才是得不偿失。于是深吸一口气,硬的不成,便使软刀子试试。
“罢了,你是觉着我老不中用,再管你不着。待老二回府,将你交他手上,自有你父亲教你为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