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自夏历武成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收到徐文瀚密报,十二月十四日便带了常三动身急赶回京。如今转瞬便至夏历武成二十六年正月二十九日凌晨,屈指算来离开蓬莱已足足一个半月了。这段时间杨致无论身心几乎一直处于高速运转的紧张状态,直到与赵妍成婚之后近十日以来,才算过了几天清静日子。
他在山东苦心擘划的基业,才是未来杨氏真正能够倚仗的雄厚本钱。与玲珑新婚不到一月,连当面打声招呼的空隙都没有,就不得不抛下她一个人在蓬莱外海独撑局面。只要脑子里稍得闲暇,便无时不挂念。可好不容易待到皇帝复位之后才缓过劲来,还是在刘二与常三掺杂私心的提醒下,托秦氏捎去一封家书。每每想及于此,心下极感愧疚。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既说来自山东,又自称是与杨致相熟的故人,除了是玲珑遣来的密使,还能是谁?又怎不令他欣喜若狂?
阿福从侯府大门引人进来,最多只需半盏茶的功夫,杨致却在书房踱了无数个来回。惊喜过后略一细想,不禁又心生疑窦:身形瘦小的汉子?七喜当中身形瘦小之人不多,想来不是文四便是曾六了。长安在酉正日落时分便四门紧闭,此刻已过子时深夜,来人为何这个时侯才到?入夜之后的长安城楼戒备森严,城墙高达数十丈,想要不惊动巡夜值守军士越墙而入,谈何容易?连他都自问绝难做到,况且何必冒此大险?莫不是蓬莱有什么突发的紧要大事?
心神不宁的等了片刻,阿福前来禀道:“少爷,小人按您的吩咐把他带来了。”
“侯爷!这个……小人参见侯爷!”从阿福身后闪出一人纳头拜倒,嗓音听起来怪怪的。彷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嗯?”杨致定睛一看,来人确实身材相对较为矮小,两眼泪光莹然。满是激动之色,但既不是杨致先前猜测的文四。也不是曾六,只是感觉有几分似是而非的面熟。不由猛地一个激灵,脱口惊呼道:“灵儿?怎么会是你?!”
只见来人用双手在脸上小心搓抹了一番,重又抬起头来,可不就是久违了的朱灵儿么?见杨致犹自一脸错愕,连忙低声应道:“侯爷好眼力,奴婢正是灵儿。郡主虑及路途遥远,唯恐奴婢只身在外行走不便。教授了奴婢一些易容之法,倒让侯爷见笑了。”
杨致这才回过神来,亲手扶了她起来,连声不迭的道:“这是哪儿的话?……朱姑娘一路辛苦了!快起来快起来!请坐,请坐!”
一旁傻站着的阿福看得两眼直发愣:眼睛一眨,不仅面目全非,而且公的怎么就变成母的了?变戏法么?我这都是什么眼神啊?
正自怔怔愣神时,头上陡然挨了杨致一记爆栗:“你小子瞎看个什么劲?不是叫你捎带准备茶水酒菜么?还不快去!哦,先去拿一方新面巾,打一盆热水来!”
阿福伺候杨致的日子也不算短了。能享受少爷如此礼遇的外客,今日还是破天荒头一个碰到。看来打赏是指望不上了,来的是位贵客倒是真的。早听说少爷上回在山东还娶了一位劳什子郡主。万一眼前这个不公不母的娘们儿一不留神又成了杨府第四位少夫人呢?那是绝计怠慢不得的!也不敢再废话,一溜烟的去了。
杨致扶起朱灵儿落了座,趁着阿福前去张罗热水吃食的间隙,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灵儿一身男人装束,整个人包裹在一袭明显过于肥大的灰布棉袍之中,看起来有些滑稽。露出帽子两边的鬓角头发散乱,脸色发青,双唇发白。眼下虽然正月将尽,三秦之地却仍是北风呼啸的寒冬时节。朱灵儿一路上显然没少吃苦头。
朱灵儿芳心暗系杨致已久,见心仪的男人毫不避忌的打量自己。心下登时大羞,只是垂头不语。二人在济南客栈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足以令朱灵儿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此后似这般单独相处的机会极少,气氛一时颇显尴尬。
二人之间早已有了主仆名分,杨致自然不能再一口一个大婶的胡乱称呼调笑。强自暂且按捺住心头诸多疑窦,将手炉递到朱灵儿手上,干笑着搭讪道:“朱姑娘,这天寒地冻的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也真是难为你了。不知姑娘是何时从山东启程?何时到的长安?又为何至深夜此时方才赶到我府中?”
朱灵儿两眼一红,尽量平静的道:“奴婢多谢侯爷关心体恤。回侯爷的话,奴婢是奉郡主之命,自正月十五日一早从砣矶岛登岸启程,今日午后申时末刻进的长安城。待奴婢进城歇脚吃了些茶饭,也打听到了侯爷府邸所在,已至天色擦黑的掌灯时分。奴婢本想在侯府附近找间客栈先行住下,明日再来求见。可市井街肆间传得沸沸扬扬,皇上因太子谋逆而兴兵复位,紧接着在出巡之日又在东市遇刺,因此至今长安各处盘查甚严。因奴婢是女扮男装,又是外地口音,临行前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托毅先生开具路引,所以找了好几家客栈都被拒入住。如此这般一番磨蹭,不知不觉已是夜色深沉了。”
“奴婢是行走江湖惯了的,原就不是弱不禁风的娇怯女子。奴婢初到长安,也不想给侯爷添麻烦。本想随便找处破庙或街肆棚舍对付一宿的,岂料风寒夜冷,实在捱不下去了,这才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