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天气燥热。
尤其是这日,分外炎热。
宫墙边上的杨柳叶子曲卷,怠倦地倒垂在水面上。水中锦鲤也没了嬉戏的兴致,早早地躲进石洞里去。
洛缪莹抱着哭闹不已的女儿,累得满头大汗,身后的绿绕拿着把绢扇拼命扇风,只是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
“娘娘,小公主是不是热到了?”绿绕拿袖子擦了擦汗。天气怎么一下子热到这地步,内务府半个时辰前送过来的冰块已经化了一大半。
洛缪莹觉得很有可能。她不舍得把孩子交给嬷嬷们带,自己又是头一回做娘亲没有经验,便拿襁褓来说吧,前几日阴凉时的厚度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当即解开女儿的襁褓,她便傻眼了。原本白嫩嫩的皮肤上布满了红点,小公主的声音都哭哑了,她登时又心疼又着急,喑哑着嗓子差绿绕去请老太医。
沐扶宫的嬷嬷宽慰她说只是出疹子而已。她心里急得很,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听嬷嬷这么说不但不觉得安心,反而狠狠地甩刮了嬷嬷一巴掌。
“月伊是本宫的孩子,你当然不急!”
正巧,祁詺承翻奏折翻累了,来沐扶宫瞧他女儿,却让他撞上这一幕。洛缪莹通红的脸霎时白了又白。
他阴沉着脸擦过洛缪莹,往女儿走去。小公主仰躺在榻上,四肢乱蹬,襁褓散开露出大片红色点点,一抽一抽哭得好不伤心。祁詺承心疼不已,哄了几声,小公主渐渐止住哭声,扁着嘴十分委屈地将他望着。
眼风扫向下边跪着颤抖的嬷嬷,被打的那半张脸红肿的十分厉害,印着五道鲜明的手指印。再看向身旁同样哭红了眼的洛缪莹,无声地叹了一叹,遂朝嬷嬷摆手:“你下去吧。”又问洛缪莹,“请太医了吗?”
“请了,请了。”洛缪莹忙不迭地点头,红红的眼睛小心地瞅着他。
祁詺承心下一软,揽过洛缪莹,柔声安慰了几句。
老太医过来看诊,与嬷嬷说的大致相同,那些是被热出来的红疹,只要天气阴凉下来就好。可眼下这光景,天气不继续升温就不错了,何况说凉快下来?祁詺承思量了会,决定让洛缪莹母女上琼林院避暑。
去琼林院避暑自然是好,可这意味着要离开皇宫,若让后.宫其它妃嫔趁机得了圣宠,那她怎么办?思至此,洛缪莹的第一反应是摇头,但想到女儿的满身红疹,她便只能咬唇硬着头皮谢恩。
祁詺承哪能不知她的心思,只觉得心中柔软无比,拥紧她,附耳轻声说:“待朕处理好宫中事务,便去那儿陪你们母女。好吗,雪儿?”
一声“雪儿”让洛缪莹原本飘荡起来的心瞬间跌落谷底。
自从她与祁詺承相认以后,没人的时候,祁詺承都温柔地唤她“残雪”,唤了几日,觉得“残雪”里的“残”字不好,便改唤她“雪儿”。祁詺承的意思是——“如今雪儿有了朕,朕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欺负雪儿。朕要让雪儿做一朵完整无缺的雪”。那么温情的话,那么坚定的誓言,听在洛缪莹耳朵里却是无比的嘲讽。
“雪儿?”没得到回应,祁詺承又唤了她一声。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祁詺承胸口,耳边是强而有力的心跳:“好。”
“雪儿不要担心,朕心里只有你。”又是一句坚定的誓言,他只希望他深爱的女人能安心。而怀中人忽然颤抖地哭出声来,她不是担心,是怕啊!
祁詺承想起两人时隔十年才相守,自己又是一国之主,身负重任还有三宫六院需他平衡,顿时心里五味陈杂。
他拥紧洛缪莹,长叹一声。
雪儿,朕能给你的除了宠爱,便只有这一颗真心。
从沐扶宫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祁詺承揉了揉鼻梁,莫名觉得心累。挥手让随从太监们退下,只留下曹公公一人与他在**漫无目的地逛着。
唯独留下曹公公是因为他谨慎忠心,虽然偶尔会揣着明白当糊涂,但他的心几十年如一日地向着皇家。是以,除了亓官懿,祁詺承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公公。
可是为什么呢?无论祁詺承如何说服自己,他都无法把洛缪莹在他心里的地位提升到亓官懿甚至是曹公公前边。
就像他明明拥抱着洛缪莹,可还是觉得两人的距离好远。
就像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洛缪莹甩嬷嬷耳光的画面,还有尖锐的声音,凶狠的眼神。
他拼命地说服自己,缪莹只是太担心孩子而已。心底深处似乎有个东西在萌芽,让他不敢仔细琢磨。
他想,十年光阴,是不是真的很长?长到可以改变一个人,比如他,比如残雪。那是不是在他觉得残雪陌生的同时,残雪也觉得他很陌生呢?
不知不觉逛到了丽清苑。
祁詺承默然驻足,凝望着这座漆黑的院落。良久,才声音恍惚道:“丽嫔走得痛苦吗?”
“是白老太医的鸩酒。”曹公公回话道。
那鸩酒点滴封喉。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