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大雪时分寻常可见雪花大如稚童手。
而文人名士最爱在大雪之下,提一盏灯笼漫步在开辟出来的小径,与三两知己学古人扫煮枝上雪,万物银装素裹,不就有不费银子披狐裘,路旁甚至多有槐柳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就如同岳麓山牌坊门额正上方悬有金字匾额,“名山坛席”,无不显现此地人杰地灵,家学源远流长,近甲子以来这座岳麓书院出过不知多少惊采绝艳之辈,大清流韩大家,兵法大家许煌,纵横术士司马灿,博学多才,精于经纬,具是西洺帝国名流,哪怕是国学渐起,仍是当之无愧的西洺文坛执牛耳者,不容小觑。
而那个被笑为南郭先生的读书人年少时最喜爱跟着自己的恩师清扫门前雪,哪怕如此磅礴大雪,可书院前仍是每隔一段时辰,地面上就积雪厚重,他们依旧乐此不疲,古人曰天地有浩然气,而他的恩师则说这世间气气相通,既要能占地气也要能够吞浩气吐人气,在算得上真名士,莫要沽名钓誉,一旦书生重名,沽名钓誉,看似轻利,其实与商贾无异,可就此士非士了,家中捧经书,笑看门外冻死骨,这般读书只是在读无礼无仁无义的无字天书罢了,要学得这天地,师法自然,粉身碎骨浑不怕,要有清气留人间,故而他最喜欢跟着那个一袭粗糙厚裘穿十年的老儒生去大雪大湖,孤舟蓑笠,一杆独钓寒江雪,哪怕是大雪阻路。
可惜今年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已不在,而己身不堪远行。
郭诩将满是鲜血的手心紧紧攥住,深吸一口气,望着自己的学生,轻声道:“扶苏,你不是奇怪为何我会孤老山中而宁死不出山,在此甘于无名吗?”
那个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平生除了父亲最为敬重的男子,点点头。
郭诩面容苦涩,柔声道:“少年得志的我曾在山下遇到过一位一见倾心再也忘不掉的女子,青衣罗裙回眸笑,深在闺中唯我识,只是那时的我自负奇才只觉得理应垂万世名成三不朽,怎能为儿女情长所羁绊,便与那女子擦肩而过相忘江湖,不过的确最终顺了我的心意此生有缘无分,她被家族安排嫁给了一位能够资助其家的富贾,我本以为如此便可不相忆,可情根深种入了我心哪能真的忘掉,直到两年后那女子孤身上山要见我,可我因为俗世偏见眼光哪里敢见,她就在山前又哭又笑说尽古人以为孟浪之言的心里话,却是深得我心的大实话,那一夜她在后山这里喝了一夜酒后毅然上吊自缢了,家里不曾有谁来收骨,我才知她背负了多少来此,破釜之后自当沉舟,当时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呢,难不成就是因为当局者迷,还是我读书读傻了!”
郭诩眼神恍惚,恰似当年江山偶遇,萍水相逢,他吟诗而渡江,她便趴在船栏上,嫣然一笑折尽世间须眉。
那年,正是最年轻最耀眼的书生郭诩最意气风发的时分,也是那位痴痴女子最天真最无邪的年纪。
再相见即是阴阳相隔。
面色苍白已年逾知命的中年书生默念当年那首诗。
湘水有女名娥皇,妙舞仙曲神扬扬。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顾盼生得倾城笑,观者为之九梦回。
“她死后我才知道这辈子那些自负的胸中锦绣,不及那女子的一句臭骂。”
本已手脚无力的郭诩,此时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力道,打开一扇边窗望着那颗象征着相思的梧桐树,带着愤恨腔调骂道:“她说的对,‘我不配’,连心中所想所爱都不敢面对,拿什么去振万世治天下,又有何面目以谢天下!”
“我这辈子就该如此寂寂而终,才觉得不负当年的喜欢,如今天下与我若浮云而已了!”
那一刻这个少年才始知眼前这天下无几人明了的男子心中真正所重,不过当年那青衣女子的回眸一笑而已,那些声名眼光才是狗屁不如。
那少年站起身来走到卧榻之前,无语泪流。
这位东郭先生只是简单一笑,平静道:“好走去向她赔罪喽,扶苏呀为师讲完故事,就剩下最后一件事情该做了,给你再读读书。”
那少年重重的点点头,在榻前平生第一次这般耳提面命,可泪旧时止不住的流。
郭诩一字一字说来,不温不火,语气极缓,确实这不是温吞脾气,如何消受得下这二十来年的种种流言蜚语。
“一饭一食当思来之不易。”
“度量如海涵春育,持身如冰清玉洁,襟抱如光风霁月,气概如山岳江海。”
“人偏急,我受之以宽宏,人险仄,我待之以坦荡,立定脚跟做人。”
“福祸无不自己求之者,要取天地生物气象,学圣贤克己工功。”
“举世之大丈夫,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万人如海一身藏。”
······
那个病入膏肓的中年书生瞥了眼自己此生唯一的弟子,悠然道:“最后一句喽,是为师在一本讲述男欢女爱的书中无意瞥见的,深得我心。”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知悔不愿悔而已。”
此生心得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