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隆城人的一个恶梦,有些人到死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虽说外面有战争有灾荒,但这种亲临现场,丢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能把地面炸开的硬炮在隆城还是第一次看到。开始很多人还眼睁睁的看着,后来发现不妙了才躲进屋里,钻到床底下藏起来。但面对敌人的坚船利炮,手中没有任何武器的隆城人,就算是钻到瓮里也会被炸飞肢体。这一年初的日军好像在做最后的冲刺,以求反败为胜般,对居民区进行无情的轰炸。
当日机随着轰轰声走远,外面渐渐平静下来后,人们胆颤心惊地走出屋子,发现往日整齐的街道变样了,到处是残墙断壁,有些人家的屋顶甚至还可以打扫到炸飞的手脚和半个头颅,而且脑桨还是新鲜的。后来隆城人每提起一九四五年的正月,就心有余悸,和其它地方的人们一样,那一年,隆城人因着战争根本忘记了是在过年。
林光年的父母及姐姐弟弟就是在那次轰炸中丧生的,他记得那天父亲很高兴,因为姐姐准备出嫁了,所以一大早,他们一家就在院子里学艺,周围还有不少人围观,正当演戏的演得认真,看戏的看得入迷时,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的来了。一看到飞机,除父亲林柏清感到不妙外,他们开始还好奇,但随着四周传来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人们才窜逃进屋里,找地方藏起来。但俯冲而下的轰炸机,投下几颗炸弹后,就把林光年祖上传下来的房子炸开了花,连躲在床下的姐姐弟弟也一命归天了,父母的尸体是在正堂的废墟中找到。林光年当时没来得及往屋里钻,靠在院子里的一堆乱柴旁,虽受了重伤,却还保住了性命,看戏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而活着的人全都惊魂难定。
林光年当时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突然遭此厄运就像晴天霹雳般,惟一依靠的就是二叔了。二叔也念他是宗亲,而且灾难突然降临精神上还是很悲痛,于是就把他接到自家里疗养直到康复。但林柏文自己有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生活负担也重,根本没有能力重建林柏清生前的房子,他只好在废墟里收寻哥哥生前值钱的东西变卖,在轰炸过后的乱石乱泥堆前的一块空地上筑了间普通的客家人夯土房,单间单厅,东侧带一个小厨房给林光年独自生活。
林光年从小跟父亲学唱戏,只因连年的战乱和灾荒,心思不定,没学精,伤势好转,独自一人生活后,才感到生存的压力,迫不得已,他也常到戏台上摆摊、拉二胡、唱戏或代人写几个字等,只为混口饭吃。又因他父亲除了戏班那一套行头,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家产和田地,不出两年他就落入贫民的行列。原本父母在世时已给他定亲,谁料没过门的媳妇也被炸成重伤,因无钱买药也无力医治,伤口发炎流水,家人不忍心的时候只有撒些草木灰或细木屑,半年后也去世了。之后他在二叔一家人的介绍下才娶了李玉梅,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总归还有个家的样子。
但不管怎么说,林柏文对他就像是完成任务似的,彼此之间并没什么感情,甚至有时还故意的避开他、排斥他,家族里比较重大的事情,一般做决定后他才晓得。林光年常想父亲在世时,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更是不愁,而今困难天天当头来。
看着身旁已经熟睡的李玉梅,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他想,自己也得睡了。
半夜里林光年做了个梦,他梦见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姐姐和弟弟,梦见了那个印象中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家,那天他们一家人才吃过早饭,在看父亲唱戏。父亲的专注和投入常常深深地感染着他,每个喜怒哀乐的表情,每个举手投足的手势,甚至吐字的嘴形,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二胡在父亲手中飞快地拉着,旋转出各样美妙动听的乐曲,他正在听得入神呢?父亲唱完后,姐姐给他们兄弟俩化妆,准备让他们也来一段,就要上台表演了,他是多么高兴啊。但这时候任凭他怎么努力,任凭他怎么使劲,他把脖子都弄僵了,仍发不出一个音,做不出一个令他满意的表情,他想使劲地摇头,却是动弹不得。这时他看到了李玉梅,他想不起来当时李玉梅是否在他身边,但是他看到了,她朝着他笑,而且她还像个幽灵般飘来飘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他头有些晕了,只听到她咯咯的笑声,似熟悉又似陌生,他想过去抓住她,但每一次都抓空了。不知什么时候,轰隆隆的声音来了,越来越近,不久前还在他身边的人,父母、姐姐、弟弟不一会就一个个的不见了。李玉梅是惟一留下的,看到她,他兴奋地叫了声:“玉梅——”但玉梅看了他一眼,也似一团烟般消散了,最后只剩下他自己。他突然感到害怕,时间和空间仿佛扭曲了一般,时而悠远、时而空旷,让他感到窒息,而他仿佛是被压在这个扭曲空间里的牺牲品……
“啊!……”他本能地大叫了一声,仿佛他还听到回声,咚咚咚地,但又好像是他心跳的声音。
“阿年,阿年,你怎么了?醒醒,你醒醒……”李玉梅使劲的摇着他。
他疑惑地看着李玉梅,久久地看着,仿佛还没能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似的,嘴巴张开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