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尽头传来寺庙钟声,带着佛祖威严余韵,却惊扰不了人类天欲。野草地里的两人浑不知滚来揉去的动静全被听了去,完事后悉悉索索系了衣袍,又费力折腾地卷好褥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唠着家常下山。
见人走远了,竟没有发现地下凹坑里已经精彩纷纭,曹姽忧伤地观天边晚霞,那色艳如深秋枫叶,只是越往天际看,却透出一片深沉的灰来,就如曹修此刻的脸色。
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觉得小竹篓在肩膀上怎生缚得那样紧,大虎、小虎也并不比她好过,两张一模一样的俏脸上显出愁眉苦脸和慷慨赴死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来。曹姽甚至还看见小虎冲她使眼色,让她不要管自己的婢女,赶紧逃下山去。
那张灵动的脸上挤眉弄眼的景况实在太过夸张,曹姽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吓得两个侍女连忙低头。
“你还敢笑!”曹修一把扯过她,上下打量妹妹身上的麻布衣物,语气中又平添一份怒意道:“你一个金枝玉叶来山中清修受苦,全因母亲勒令思过,你倒好,小小年纪便偷窥他人行事。这鸡鸣寺佛山竟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地,来日孤定要拆了它!”
曹姽毕竟是习武小成之人,身子轻松一挣便避过曹修钳制,露齿一笑道:“阿兄何必生气,太师王攸也教导过我等人欲不可灭、不可当,如何就能回避?若是人人夫唱妇随,多生些小娃娃来,为国家增添人口,那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儿呢,母亲定然是夸奖的!”
这头她说得手舞足蹈,曹修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连声直说“荒唐荒唐!”大虎、小虎原寄希望于随行的中坚将军周威可以打个圆场,未料想他全似个呆头鹅,只怔怔看着,平日瞧着那股惯能审时度势的灵巧此刻不知落到哪片山脚去了。
曹修为年幼妹妹的不当举止生气,更是心疼她在山寺的清苦生活,然曹致就是为了打压她那不分场合就发作的脾气,才出此下策。作为兄长,曹修并不能擅自做主将她接回,一时这年轻的太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却隐隐觉得这遭也并不能够改变阿奴骄狂的性子。
周威全不在听两兄妹争论,他眼光落在曹姽交衽的领口透出一抹月白上,那是新贡的松江府棱布所裁的棉衣。
虽然表面过着朴素的生活,实际曹姽的待遇总不会十分之差,周威略松一口气,却瞧着不知哪里的山风吹来清新柳叶沾到了曹姽的脖颈上,她正与曹修嬉笑,似乎全然不觉。柳叶椭圆修长,像是一枚青玉坠子点在颈间,又或者可以看作是一枚唇形的模样。
春日山风还未见冷,周威却打了一个冷战。
《白虎通》明明是每个贵族子弟从幼时便熟悉的书籍,可今天书页上的字他似乎一个都不认识。
老黄门声音沙哑迟缓,全然没有男子的浑厚深沉,他毫不带感情地给当朝太子和中坚将军讲解《白虎通》里最隐秘的知识,可是麻木的宫廷生活令他连一窥少年脸上兴奋害羞的兴趣都没有。
没人窥伺,这令得周威感到放松。明明是在佛寺山的地界,他恍然那些念诵的经书却变了个调子,有人声在吟念:春天地交通,万物始生,阴阳交接之时也。仲春之月,合会男女。男长女幼者,阳舒,阴促……
俄而一阵晚风又起,柳叶翻飞着卷入衣领里,曹姽这才察觉,伸了支手指进去摸索,细白手指将衣领勾出一角,指尖拈出那片柳叶,眨眨眼道:“晚风好生弄人!”
琉璃明眸,琦年玉貌,粗布麻衣也遮不住的骄傲与贵重,周威突然鼻腔一热,他连忙要掩饰,然鲜血沾在黑黑的脸膛上分外醒目,曹姽掷了柳叶惊呼一声:“周兄怎么流鼻血了?”
这一打岔倒让曹修一时忘了给曹姽训话,这才想起山中天寒,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众人便簇拥着周威回到了小庵堂。
因曹修和周威是下学后特地换了衣服来看曹姽,两人此时都是一副寻常建业少年的打扮。曹修纱冠葛衣,英俊风雅;周威束“诸葛巾”,襦衫外罩了件裲裆棉甲。这外甲已穿了很久,略泛出黄色,然鲜血滴在上面,却是十分的触目惊心。
庵堂里的人自是不敢怠慢,莫管来客是什么身份,只要曹姽这公主的名分作保,就都不简单。
虽众人不知慧静住持底细,曹姽却好像能透过她此刻肃穆的脸,看见刚才在草丛中纵情享乐的女子,甚至衣摆处还沾了不少草屑。撞见了人家的“俗事”,就如曹姽发现妙音是自家爹亲的小妾,这母女二人似乎天然就为让人不自在而生,曹姽便命她不得打扰,只让做粗活的阿愚打些水来即可。
周威坐在屋角的一把胡凳上,仰着头、捂着鼻子,大虎正从阿愚手里接过热水和棉巾,却听曹修道:“阿奴午后的饭食为何?领孤去看看。”
他便携了大虎、小虎外间去,曹姽愣愣地接过大虎手上的物事,半晌方才将棉巾放在陶盆里浸润,左拧右拧一番挤干了水分,都是明眼人一看就知的笨拙,然后“啪”地一下盖在周威脸上。
周威只觉得鼻骨一阵酸疼,却又带着奇异的酥麻,奈何阿奴不是一般女郎,未做过这般事体,怎知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