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李老是受了一些罪,吃了一些苦,但他毕竟不是主要冲击对象,又没加入任何派别,所以在文革的主要时段里,李老是当逍遥派。逍遥派且不需要上课,那可真正是无所事事的逍遥了。在当逍遥派的日子里,李老不仅是做善事,而且也结善缘。用李老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当时在破四旧,而他在兴四旧。兴四旧的内容,主要是抢救字画。中国的字画源远流长,但在文革中成了重点毁灭的对象。字画碍着谁的事了,怎么竟然受到如此对待?字画谁的事也不碍,但却是旧世界最为有形的东西。文革要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字画首当其冲就是应有之义了。李老在****中,经常能在大街上拣到被人遗弃或抄家失落的旧字画,看着这些以往被人万分宝贝的字画散落在街头,李老都觉得心痛。李老出身于老徽州,那里的文化积淀最为丰厚,对知识最为尊重,字纸尚需珍惜,遑论名家字画。因此,只要有可能,李老都会把那些散落街头的旧字画悄悄拾回宿舍。现在李老当年拾回来的某些旧字画可能都价值钜万,而在当时,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但李老就有这样的胆识,敢于逆向操作,人弃我取。何况有些字画,以前都不能奢望能看上一眼,而如今人弃我取,想看多久看多久,此等乐趣,或可抵销手执这些字画从街头走回宿舍时的担惊受怕。在那个恐怖时代,要说李老不怕,那也不是事实。但李老应该有足够的机敏,能让危险降低到最小限度。因此,李老在省会合肥街头拾人废弃的字画时,基本上是比较太平的。
就在李老都已有点沉湎于上街拣拾旧字画时,定潭老家却让****的人群给抄了,理由也是收藏有太多的旧器物旧字画。抄家的当时,师母张舜华正在公家单位里上班,家中只有她的母亲张根桂的太太与幼小的孩子。好在张根桂太太机敏,将祖传的龙头拐杖与国学大师吴承仕专门为定潭张一帖的题字收藏了起来,除此而外的所有珍贵器物、医籍、祖先手迹与医学笔记,全被抄走。等师母赶回家中,一切都乱了套,她急忙出去想追回这些器物,但在那个大乱时分,根本都不知道东西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落到这步田地,师母也没有什么抱怨,面对乱民,她的母亲一个家庭妇女能有什么作为,就是她自己本人在家,估计也未必能阻挡得了。而她母亲能把传家宝龙头拐杖收藏起来,真正是大功劳一件。这个龙头拐杖是当年那个奇异的乞丐留下来的,历来被当作神物供奉着。这个拐杖是有功力的,早先张一帖家居新安江支流边上,发大水是经常的事,但因家有这个龙头拐杖,即使水灾淹没了地势高的人家,张家都不会进水。当然,这种奇迹到底是龙头拐杖的功劳,还是张一帖家累代积德行善的功劳,又是件说不清的事了。只是十几代积德行善的定潭张家被抄了家,实在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因为当地实在没什么人跟张家过不去,都是被时代忽悠着去干蠢事。而这种被时代忽悠着干出来的蠢事,连个责任人都没法找,只能自认倒霉。
李老闻讯后,连忙赶回家中,自家的损失已无可挽回,但社会上的损失,或者还可以有所作为。当时的乱局中,神州烈焰乱腾,从繁华都市到穷乡僻壤,概莫能外,李老赶回老家,就阻止了多起焚烧文物字画的行为。李老最担心的就是,这些文物一旦投入烈焰,就再也无法复原,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这种事情怎么能任其发生。李老到过几个焚烧现场,对准备焚烧的人说,你们烧的这些东西,其实可以卖到废品收购站,至少还能换点钱,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你们不愿意跑收购站,就卖给我也可以。就这样,李老顶风作案,使得一些文化遗存留在了世上。
可能会有人对李老几乎没有什么花费,就拥有了相当数量的珍贵文物而大犯红眼病。但他们就没有想过,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李老,还真没人敢这么干。须知,并非所有文物都是抄家抄来的,更多的是人们慑于当时的恐怖气氛而自动缴出来的。何以至此?那些东西可能是个祸胎,保不定就会给人带来灭顶之灾。因此,这些文物字画在当时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即使不被抄家,不主动上缴,也极有可能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遗弃到空旷之处。那个特殊时期,人们急需要干的事,就是千方百计撇清与这些东西的关系。如果李老从这种事情中获利甚多,那实在是天道酬仁、天道酬智、天道酬勇啊。李老心宅仁厚,智勇兼具,上天对其有所眷顾,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要以为,李老的这种勇气只敢用之于穷乡僻壤,就是在斗争最为剧烈的省会里,他也照样有类似的英雄行为。在大乱中,李老不仅收集到了一些当代艺术家的字画,也通过这些字画结识了这些艺术家其人。当时很多艺术家都受到严重冲击甚至关押,李老在逍遥的日子里就多次涉险去关押地探望。李老得知某书画家被关押的地点后,就去探望。看守问他们是什么关系,李老声称是亲戚关系,其实李老以前根本没见过其人。这种犯了事的艺术家,当时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但素昧平生的李老前去探望,不啻是大旱云霓,给身处绝境的艺术家带去了希望。也不知有多少艺术家因吃足了艺术的苦头,发誓永不动笔,李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