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云梦村里的老爷爷搂着孙女,坐在村口的墩子上,分享着糕点糖果,讲着从前战乱的故事。是那样的,她从未体验过的尘世之情。
可自她认识了赵子服,世风人情,丝丝寸寸,都渗入到了她心底。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触到红尘的万丈烟尘。
她不晓得福伯为什么给他这刀币,她仍是伸出手,接过了这三枚刀币,恭恭敬敬道:“谢谢福伯。”
“好,好……乖,乖……”福伯拍了拍赵子服的肩膀,“你小子说话算话,我算是瞧见了。”他的神情,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月夕又没来由地觉得心口酸酸的。
福伯一点也不像爷爷,可又真的好像爷爷,她十年未见过面的爷爷。
赵子服牵着月夕的手,缓缓地走着,走的比方才还要慢。背后福伯面摊的亮光,慢慢地变暗。月夕回过头去,福伯正熄了灶里的火,收进了风灯,一个人拿着门板慢吞吞地插到门闩上。他年纪大了,灯光一暗,眼神便也差了许多,对了好多次,才对上了一个。
月夕正想回去帮福伯一把,赵子服却朝着她,摇了摇头。
她几乎忘了,他们军伍出身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傲气,绝不肯受人同情可怜。就好象爷爷,身上的病时好时坏,却从不喊一声痛。
爷爷的病,可是好点了么?
她远远地站着,瞧着福伯将门板一扇一扇地合上。终于“咔嗒”一声,最后一扇门板落下,将风灯的光挡在了里面,也挡住了他孤独老迈的身影。
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可也是这样的寂寞?多年戎马倥偬,可有寸心惦记自己的孙女?
有的,必然是有的。
否则何以十年来风雨无阻,书信往来?信中虽从不诉亲情,可天文地理兵法诡道,一字一句都是爷爷教导她的苦心。
她是个女儿家,爷爷为何要教她这么多?无非是同天下每一位老人一样,都想见到自己最得意的东西,流淌在自己子孙的血液里。
她是个女儿家又怎样,她也是爷爷唯一的嫡亲血脉。
她默然了片刻,转过身来。忽然觉得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双眼。
那淡淡的旭日青草的气息,贴近了她。是他的唇,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眼睛么?
还是,他亲了她?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形状亲密。可为何如今这轻轻的一下,会叫她心悸地抽了一口气?
难道越是心相近,倒越是言行拘谨了?
赵子服将月夕拢入怀里,轻声地问:“想起你的爷爷了么?”
他又猜中了她的心事,可这一次,却没有猜得十足。她笑着摇了摇头。赵子服微微一愣。月夕道:“还有师父。”
赵子服哑然失笑,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放开她,叹道:“月儿,该走了。”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
月夕低着头,半晌也没有说话。赵子服又捋了捋她凌乱的秀发,轻声道:“下次若再遇上花五,我不在身旁,自己要小心。”
他什么都猜得到,是她下山遇上了花五,才将花五引到邯郸来。邯郸,有赵子服会帮她。她为何要下山,要去哪里,他却不知道。
他很想知道,可除非月夕自己开口,他不会问她去哪里?
“莫要再像方才那样看着旁人,”他瞧着她,“我……会很生气。”
月夕那样逗花五,他在树后瞧见了会生气,花五那样看月夕,他瞧见了也会生气。他不是看惯了风月么?快风楼和碧月纱的姑娘们,都是这样瞧着男人,为什么他独要生她的气?
月夕抬起头,他的眼里一半无赖,一半哀求。她要怎样对花五,是她的事情,与赵子服何干?可她轻轻地笑了,竟然会说:“好。”
“去吧。”
可她没有走,而他,也没有走。许久,他才默默转过了身去,慢慢地离开。
既是分别,总得有一个人先举步。
“老狐狸……”月夕瞧着他的身影,开口唤了他一声。他顿时停下了脚步。
还未待月夕开口,他先说道:“下次你若再来邯郸城,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月夕点了点头,也不问是什么地方。
“后会有期……”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轻轻一笑。
赵子服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除非月夕愿意,他决不会勉强她留下。
月夕伸手从怀里摸出福伯给她的三个刀币,她忘了问赵子服,福伯为什么给她这三个刀币。
是三个,为什么不是一个,九个,而是三个?
她将这三个刀币在手中抛了一抛,珍而重之地收到了怀里。
三月初五的子时,新月孤悬高空。
这一夜,她在邯郸城,又见到了那个叫赵子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