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四年，五月二十六日。
一个精通契丹语的汉人，正在涿州城下高声骂阵。
西路军先锋杨可世此刻正坐在帐中饮酒，不忘与左右嗤笑道：“什么大石林牙！什么文武双全！我看这耶律大石明明就是个缩头乌龟嘛！骂了这么久也不见露头，只会缩在王八壳子里！这厮若敢前来，本将定将他的狗头摘下，献给圣上！”
左右闻言附和着大笑几声，骂了好几句辽狗之类的混话。
杨可世自觉胜券在握，兴致又正高，索性又差人抬了桶酒，招呼众人分杯而饮，好不痛快。
耶律大石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①，是名副其实的帝王之后、将门虎子。
此人文武全才，精通契丹文、汉文。大辽天庆五年中进士，于翰林供职，契丹语将翰林称为林牙，故而耶律大石也被称为大石林牙。
宋辽此次交战，大辽天祚帝却早已被金军赶入夹山，流亡国外。而辽国内部又爆发了因为皇位继承问题而兴起的内乱，四月金军攻克大辽西京后，由于战场上消息不通，辽朝内部以为天祚帝已经于前线阵亡或被俘虏。于是耶律大石主持大局，援引唐肃宗灵武即位的旧例②，扶立耶律淳登基，号曰天锡帝，大辽才不至于不攻自乱。
不难看出，耶律大石此人有勇有谋，有才德有担当。若非英雄末路，岂能此刻闭门不出，受辱于一群宵小。
“怎么骂了这么久还不出来？”杨可世有些不耐，侧耳一听骂阵之人声嘶力竭，已远远不如方才洪亮。他挥手道：“给我换人！军营里懂得契丹话的轮番上前骂阵，能把那耶律大石激出来的，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只需要动动嘴皮子。
不出一炷香，又上来几个自告奋勇的燕地降将，拿出长舌婆娘的架势，中气十足地轮番上前叫骂。
耶律大石是大辽著名的权臣，以往这骂阵几人未降宋之时，见到耶律大石只有跪下磕头的份儿，哪敢有丝毫放肆。
今日既已降宋，小人一朝得志，这几人一过嘴瘾便停不下来，话里骂的越发不堪起来。
涿州城内，辽军主将耶律大石正阖眼安坐。
城外的叫嚣从早到晚，可以称得上疲劳轰炸，他却始终不闻不问，淡定得几乎让人觉得外面宋人嘴里，那些污言秽语骂的不是他。
所谓皇帝不急，急太监。副将终于是坐不住了，倐地起身道：“末将请命出城迎战宋军。”
耶律大石闻言既未答应，也不言语。
半晌，副将几乎就要不顾军令点齐兵马出城，他才张开眼问：“我们城内有多少兵马？”
副将毫不犹豫答：“两千。”
“宋兵有多少人马？”
“五万。”
“两千对五万胜算如何？”
“这——”副将突然答不上话，只梗着脖颈粗声道：“我等契丹大好男儿，战便战，生死何惧！”
“你我的确死不足惜，”耶律大石点点头，又转问：“那涿州城谁来守？”。
副将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讷讷，无言以对。
耶律大石叹了一口气，起身踱至窗前，仰头北眺半晌，才道：“涿州一失，燕京便不保。届时五京悉数沦于敌手，我大辽……”他心中气苦，不能再言，只转而道：“我此时忍得忍，忍不得仍需忍。妄动不智，此一人荣辱，与我大辽百年基业相比，便什么也不是了。”
副将听完，不由满面愧色，伏地请罪。
耶律大石将他扶起，叹了口气道：“我等来此并非逞一时意气，如今大辽适逢多事之秋，刚退金又来宋，契丹男儿虽英勇无匹，却已是多经战燹、疲惫之师。”他略微沉吟，略微无奈道：“隐而不发，以兵待时才是上策。”
这位大石林牙文武双全之名素来虹贯大辽，此言更是发自肺腑、令人信服。
副将抱拳高声道：“将军但有吩咐，末将无敢不从。”
“好！”耶律大石点头道：“传我号令，全军申时造饭，酉时就寝，子时一刻点齐兵马。务必轻装上阵、身带火油，三刻立即动身，奔袭宋军大营。此次，不成功——”他拔刀一斩，就将座椅齐齐断成两半：“便成仁！”
子时三刻，月至中天。
一队轻骑自涿州城奔出，马蹄裹布，人不言语，一路向宋军大营方向疾驰。
杨可世白日里命人轮番上前骂阵，也不见耶律大石出头。他自觉无趣得很，认定这耶律大石空负盛名，实则是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故而心下轻慢不已，适逢下午吃酒不少，军备未整就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十万大军将涿州城围成个铁桶也似，北宋众兵将万万想不到白日里，被轮番骂战闭城不出的耶律大石，竟会趁夜奔袭，兵行险招。
当辽兵趁夜色掩护，摸进鼾声一片的宋营时，几乎如砍瓜切菜一般，取首级如探囊取物。
杨可世睡意正浓，突觉眼前一阵光亮闪动，赶忙睁眼，却发觉外面已是火光冲天、人号马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