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四月的一天,太阳又一次唤醒了这座古老的小城。只有在火红的太阳光刚刚洒下来的那一瞬间,死水一潭的县城里才会显现出一抹生机。
秦无敌宿醉醒来,头痛欲裂。对面床铺上,赵莽娃壮硕的身子蜷得像头冬熊,睡得正香。
秦无敌揉了揉跳胀的太阳穴,抓起桌上的隔夜茶,一股脑儿全灌进肚子里,爬起来推开小窗户,点燃一支烟。仲春时节清晨的微风不冷不热,把他烦闷的余醉吹得一干二净。
“裤子还没穿,嘴头就叼烟。”赵莽娃伸了个大懒腰,摆腿坐了起来,“老子一直好奇,你娃咋就这么怪,起床第一件事不是打尿仗呢?”
“这么关心老子的尿,是想喝么?”
“我日。亏得你还比老子多读几年书,说的话咋带股粪臭呢?”
“爬远些。说正事,你还不去通知你妈?”
昨晚两人正喝到兴头上的时候,赵莽娃的生父赵白板托的人找了过来,说是老头病得不轻,叫赵莽娃赶紧回去一趟。当时,赵莽娃就猜,恐怕是老头快不行了,要交代后事,本来也没打算通知赵母,因为在他还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离异,断绝了往来,不过后来又想,人都要死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应该让赵母知道。
“你刚才还在做梦的时候,我就去过了。她不想管,只给我拿了两百块钱。”赵莽娃顺手拿过桌上昨晚残留下的小半瓶酒,凑在嘴上咂了一口,转移开话题,“你昨晚喝醉了,发酒疯晓得不?”
秦无敌当然晓得。不过记不起具体细节了。昨天他才得知,自己喜欢了好多年的同班女同学孙红玉,竟然从小就患有一种怪病,叫什么痛觉缺失症。这还不算要命,几天前,孙红玉突然在家昏迷不醒,被送到华西医院,结果又发现她的脑袋中央有个花生粒大小的阴影,医生的初诊结论,认为那可能是一种罕见的脑肿瘤。
赵莽娃见他不吭声,又道:“想那么多搞屁。走了。如果我那倒霉老爸真就这么死掉,我还得为他守灵送终哩。咱们得在乡下住上十来天,完了我陪你去成都看她就是了。”
赵白板住在离县城十几公里远的,紧邻鸭子河畔的一处偏僻小村子里。“白板”是当地人对他戏虐的叫法,嘲讽他穷得叮当响。可是倒推几十年上去,赵家不仅不穷,还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儿时的赵白板还过着锦衣玉食的大少爷的生活。不过在他十一岁那年,就被一场风起云涌的土改运动彻底改变了命运,他的爹和娘都被崩了脑袋,家里的房舍田产也全被瓜分一尽。
从此,赵白板受尽了白眼,文革中又因阻止破四旧的红小兵烧他家祠堂,被打得落下了个气短咳嗽的毛病,生活一直就在穷困潦倒之中度过,差点活不下去,幸亏他的奶妈不忘旧情,偷偷接济,才算是捡了条命。后来还和这位奶妈的幼女结了婚,就是赵莽娃的生母。
生赵莽娃时,赵白板已经四十岁了。可他还是整天游手好闲,不是喝醉了睡在哪处荒郊野地,就是拿个锄头疯疯癫癫地到处乱挖。村里的人,鲜有不在背后耻笑他们家的。最后赵母忍无可忍,带着才几岁的赵莽娃改嫁他乡。赵莽娃曾在某次酒后,对秦无敌说过,他恨这个痨病鬼似的亲爸。
秦无敌早就听说过这些故事,所以也不奇怪赵莽娃谈论到赵白板的生死时,会是这样淡漠的态度。因为两地不通班车,两人只好踩自行车过去。一路坑洼颠簸,过了中午,才到达目的地。
赵家只有三间破败的土坯房,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尾。瘦得像个猴似的赵白板,瞪着晦暗的眼睛,躺在只铺了一床棕垫的木板床上。整个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穷得吓人。赵莽娃的一个表姐气鼓气涨的在赵家照应,看见他回来,把手头的事一丢,欢天喜地地走了。
“思明,你回来啦?”赵白板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只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嗯。”赵莽娃闷着声气答应,听着有点不习惯,已经很少有人会叫他的大名了。
“你的二表姐走了没有?”赵白板又问。
“走了。”
“他是谁?”赵白板这才扭头望了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秦无敌。
“是我喝了血酒的兄弟,叫秦无敌。”
赵白板抬起枯干的手腕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床前,说道:“好。我只有你一个儿子,现在你有了个兄弟伙,好事。”说完话,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上,精神气和刚才大不一样,完全不像个病危的人。
“爸,你搞啥?”赵莽娃吃了一惊,本来觉得有点叫不出口的“爸”,也脱口而出。
“我叫你回来,是有个祖传的秘密,要跟你说。”赵白板眯起眼睛,神神秘秘地说,“既然你和他是结拜兄弟,那他也就是我的干儿。我也不避他了。”
“啥秘密?”赵莽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秦无敌瘪了瘪嘴,意思是这老头恐怕病糊涂了。
“我们赵家,在明朝的时候,出过一位仙人。”
“先人?爸,你扯啥歪把子,你上面的赵家人,不都是先人吗?”